“顺子。”老头背着手从外面进来,坐到炕沿儿上摸了摸刘平顺的脑门,“今天感觉咋样?”他的手指捅着烟袋锅,把里面支愣着的所谓烟草压平。
刘平顺躺着没事儿干,眯了一觉又一觉,他陷在被子里,听见了他爷的声音竟然还感觉有点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睡傻了?”老头用火石把一根用来引火的枯草点上,再端着烟袋锅凑到那火苗处去深深吸气。
“没。”刘平顺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就是饿。”
“唉,饿,这年头,谁不饿?”老头端着烟吧嗒嘴,“都是你那该死的爹,成天里吃喝嫖赌不干个好事儿,现在更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上个月还听说他像是住到城里去了,也不知道是他娘的傍上谁了,这狗日的东西!”
“爷,你管他呢,左右是见不着了,咱眼不见为净不是挺好。”
老头给刘平顺整了整睡乱了的薄棉猴儿:“我是不管他,就是可怜了你了,本来能跟着你爹吃香的喝辣的……”
“爷!”刘平顺打断他,“你可别这么说,我才不跟着他,他那钱不干不净的,我嫌脏!再说了,人家也不愿意要我呢,我不可能跟着他,您老人家以后可别说这事儿了,再脏了您的嘴!”
刘平顺脸蛋子上带着不正常的红,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喘了起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苦了你了……”老头拍着他的背。
“我苦什么,大家不都是一样过,”刘平顺觉得他爷今天回来以后变得很奇怪,“爷你咋了?公中没给馍馍?还是你见到谁了?”
“净瞎想。”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包,“怎么会没给饽饽。”
刘平顺迫不及待的把那布包包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两个金黄色的棒子面饽饽。他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今天公中竟会如此的慷慨,他夺过来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的很小心,就连掉在了衣服上的残渣都没有放过,他把渣子们收集了起来,用手捧着凑近了脸舔了个干干净净。
真甜啊。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吃过这么香甜、这么瓷实的干粮了。
他吃得猛了,干燥的碎渣呛进了气管,他咳嗽起来。
“都是你的,吃慢点,着什么急。”他爷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凶猛的吃相。刘平顺看着在炕桌上躺着的第二个饽饽,纳闷,喊他爷来吃。老头只抽着烟,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
一听这话,刘平顺顿时就慌了,现在外面哪儿还有东西可吃?他还没忘记对门的王大娘是怎么骗她家的三个小姑娘的,就是这样,成天说着吃过了吃过了,最后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刘平顺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他连嘴里的那一口都忘了嚼,呜呜哭着扑到老头的身上,拿着被自己啃了半块的饼子就往他爷的嘴里塞去。
“你骗我你骗我你肯定没吃你为什么要骗我呜呜呜呜呜——”男孩泣不成声,嘴角有来不及吞咽的渣渣掉下。
老头躲避不及,被那干粮糊了一嘴,搂过小孩无奈道:“大小伙子的哭什么啊,我是真的吃过了,在村长家。”
“我不信!”刘平顺大喊,“村长怎么可能那么好心留你吃饭!”
“是真的,唉,是真的。”
老头握着刘平顺的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苍老黝黑脸上的皱纹好像变得更加深刻,直到这时,两人离得近了,刘平顺才在泪眼朦胧之间在他爷的眉梢处看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刚刚愈合的口子。
“爷你怎么受伤了,”他指着那处伤口,把老头的衣服翻得很乱,想要找出来他爷因为受伤而变得奇怪的更多证据。
老头任凭他翻腾着自己的衣服,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跟自己孙孙讲这件事情,这叫他怎么开口呢,村长那老小子,不干正事儿,整这些歪门邪道的净有他。
他娘的。
这贼老天作孽啊!
刘平顺站在黑漆漆的山神洞前,心下竟是十分的平静。他觉得这样挺好的,自己吃了不知道多少天来的第一顿饱饭,还能在生命的最后给村里人做点贡献。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真的挺好的。
就是他爷。虽说村长家答应照顾,但总还是不让人放心,只希望他们能看在自己答应进洞的面子上多多照拂一二吧。
他走近黑暗里,把外面有气无力的唱念做打隔绝在阳光下,他听见他爷的一声哭号,紧接着是一众人拦住他爷的声音。他拢着袖子笑了。他的爷爷啊,一直说着他命不好的爷爷啊,他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在本该享福的年纪却偏偏赶上了这天灾的爷爷啊,到底是谁命不好呢,命不好的人是他爷才对吧。
洞中的风很大,鬼哭一般呼啸着,把他脸上的水痕吹的生疼,没走几步外面的声音就彻底听不到了。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邻居王大娘生前的最后一面。那天他拿着他爷给的饼子,避着人,偷着往王大娘家去,他谎称大牛在河边捞到了一条大鱼,但是渔网被扯破了,怕被他娘骂不敢回家,骗着三个小丫头以补网的名头出去了,他溜身摸进了王大娘家。那时候王大娘已经站不起身了,她躺在床上,脸色是可怖的枯黄,就连外面的干叶子都显得比她有血色,她的呼吸是那样的微弱,看不到鼻翼的翕动也看不到胸口的起伏。这是一幅无意中看到了会被吓一跳的面庞。他别着头进了门,并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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