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吗?」妈妈的询问是惯例,听久了就像是机器人在说话一样。
我瞥了餐桌一眼,桌上留着一副碗筷还有一些饭菜,只是那些留给我的菜可能b我的心还要凉,我没有兴趣吃了。我拖着书包走向楼梯,随口应着:「吃饱了。」
「等等!」爸爸严肃的声音从我的身後传来,他难得喊住了我,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他通常会叫住我,都是为了要教训我。
我站在楼梯口等着他继续说,没有回头。
「你的衣服怎麽这麽脏,是不是又跟人家打架了?我花了这麽多钱让你去学校,是要你去念书,不是要你去打架的。整天就只知道打架闹事,你到底在ga0什麽鬼阿?是想要跟人家混黑道出头,还是急着想要被警察抓去关?
「如果你不ai读书,那也要有点本事,看看隔壁刘太太她儿子,随随便便打个bang球赢了冠军,就让他直接保送上大学,而且还是一流的大学。你呢?书念了这麽多年,是都念到哪里去了?居然连间像样的大学都考不上。盛谷大学?那种三流的大学能够叫作大学吗?那种大学的商学系念了有用吗?要我跟别人说我儿子在盛谷大学念书,我还真是说不出口呢!」
爸爸很像永远都在生气,只是他的气愤不是出自於对我的求好心切,而是单纯对於「我这个人」而感到生气。因为在他的眼里,我从来就没有把一件事情做好的能力,他认为我连一件普通的事情都做不好了,又怎麽可能达到他的标准。
我就是个瑕疵品,一个不值得收藏,也卖不掉的瑕疵品。
像盛谷大学这种三流的学校,念了没有用,就算我考上的是商学系,当然也还是没有用。只是这些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不论是考大学也好,念商学系也罢,这些都是爸妈曾经对我明确表达出的期待,而我会去做这些事,不也都是为了配合爸妈吗?
我的双眼呆滞,看来我以为的「配合」只是「我以为」,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像个废物一样被骂得没完没了。在爸妈的眼中,不要说是配合,我根本连配合的边都谈不上。
妈妈对这个话题好像没什麽兴趣,她依旧悠悠哉哉地嚼着水果,不太上心地说:「我跟陈老师说过想让以翔重考的事,但陈老师的意思是不建议啦!她说以翔重考,可能也不会考到b盛谷大学还要好的学校了。我们以翔喔,本来就不会念书,你要寄望他,要为这种事念他,都只是在浪费口水而已啦!」
我无法回应,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去回应,只好拖着书包一步一步爬上楼梯。这个举动似乎b考到三流大学更令爸爸不满,我不断地听到他充满不悦的声音,在客厅、在角落,甚至是在每一层阶梯上,缓缓地跟着我上楼。
「你看看他那种样子!好好的书不念,整天都不知道在g嘛!我们夫妻俩在社会上怎麽说也都有点地位和成就,就不知道怎麽会生出一个这麽没脑袋的孩子?本来还想说他如果不想念大学,那就不要勉强他,去考个公职也好,可是一个只能考上盛谷大学的人,是要拿什麽去跟人家考公职阿?真是有够没用的!」
爸爸那一句「真是有够没用的」,随着我关上了房门,被我挡在了门外。我打开书包拿出了画本,把今天画的那幅兄妹的命案现场,用剪刀从画本的上沿慢慢地剪下来,然後在背面贴上了双面胶,贴在墙壁空白的位置上,贴在他们父母遇害的画作旁,那是我特地为这幅画留下的空间。
我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墙上一幅连着一幅、贴得满满的画,清一se全都是命案的现场。有的是自杀,包括了坠楼、上吊、烧炭等等;有的是他杀,包括了被绞si、被割喉、被钝器打si、被淹si等等。
虽然很诡异,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真的很放松、很快乐,甚至,我还能够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我曾经想要去寻找其中的原因,可是我只找到了一种最有可能的理由,那就是这些映入我眼里的画,还有画里的人都已经si了,他们不会动了,不会对我造成任何的威胁了……
这或许跟我的生活遭遇有些关系,我是不是只有在面对不会动的人,才能真的感到安心?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并不排斥这种感觉,说不定还很喜欢?
我侧着身让身t陷入床里,眼睛依旧离不开一整面墙上的画。这些画虽然形形sese,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si者的脸上,全都没有表情。每当我想起这一点,我就会皱起眉头,因为我始终无法填补这些人脸上的空白,也无法填补我觉得遗憾的心。
这个晚上,我又带着这个令我困扰的问题入睡了。
我喜欢的东西不多,除此之外,全都是我讨厌的东西,包括早上迳自穿透窗户、投s在我身上的yan光。我的身t明明还很疲倦,明明还没有睡够,为什麽天就亮了?
面对外头的太yan,我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棉被里,想要杜绝讨厌的光线,不过几秒之後,有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里,让我匆匆忙忙地滚下床、冲出房间、下了楼梯。
大门是开着的,妈妈一手扶在门边,一手穿着鞋子。这里听得见引擎的声音,爸爸应该已经在车库里发好车,等着妈妈出门了。我从楼梯口慢慢地走到餐桌边,然後伫立不动,一直看着站在门边的妈妈。
「喔!以翔你醒了阿?」妈妈瞥了我一眼,然後专心在她的仪容上,「桌上有早餐,记得吃。爸爸跟妈妈先出门了。」
没有温度,妈妈的话很明显只是在敷衍我,一点温度也没有。
爸妈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习惯早起,习惯吃完早餐後早点出门。他们从来不等我一起吃早餐,或者是等我一起出门,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不过其实最重要的是,爸爸和我之间没有什麽好说的,所以他认为我们根本就没有一起共餐的必要。
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所以常常会在早上大门被打开的时候惊醒,因为我知道爸妈要出门了,我知道我又要一个人被留在屋子里了。小时候的我总是会立刻把自己整理好,然後冲下楼,期待着爸妈今天会不会改变心意,说要带我一起出门,但是没有,他们从来就没有改变心意过。
只是我没想到这样的行为日复一日,竟然变成了一种习惯。我虽然不再期待爸妈会改变心意,但我还是会站在楼梯口看着爸妈出门,看着他们关上大门,最後,任由自己被空荡的房子包围、吞没。
餐桌上放着两片寒酸的白吐司和一罐怎麽样也引不起食慾的果酱,b起吃与不吃,我有更想要跟妈妈说的事。我看着准备关上门的妈妈说:「妈!我的毕业典礼,你和爸会去吗?」
「嗯?那是什麽时候?」妈妈随口反问,但还是没有认真地看过我一眼。
「下下个礼拜四,早上八点开始。」有一瞬间,我相信妈妈是真的有在考虑要不要出席,就像我曾经期待妈妈会开口说要带我出门一样。
但时间很快地就证明我被骗了。
妈妈像是听到什麽好笑的笑话一样,挥着手轻轻地笑了,「那是在非假日,我和你爸哪有时间阿?而且你的毕业典礼也没有什麽好看的吧?你又不会上台领奖,我和你爸去了也没有什麽意思阿!」
没有,妈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去的意思。
我不si心又问了一次:「你和爸真的不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我的心情,妈妈耸耸肩,居然露出了不太确定的表情回应着:「嗯……到时候再看看罗!反正时间也还没到不是吗?好了!我要赶快出门,你爸已经等我很久了!你记得吃早餐阿!」
那个早上,我很听话地吃完了早餐,因为妈妈的话再次燃起了我的期待,我相信她和爸爸会出席我的毕业典礼,一定会的。
可是直到下下个礼拜四之前,我都没有听妈妈再说起这件事,就连到了当天,他们也是若无其事地提早出门,完全不记得这一天是我的毕业典礼。
妈妈像个骗子骗了我,像个……该si的骗子。
大礼堂容纳了所有的毕业生,一楼和二楼都被塞得满满的,我坐在其中一个位子上,成为毕业典礼中的一个小黑点,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小黑点。靠近舞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排面,被安排成贵宾区,是专门给长官还有家长坐的位子,那里上百张的椅子全都有人坐,但就是没有我的爸妈。
这场毕业典礼,只能从司仪说出口的项目中听出差别,否则不管是流程还是动作都是一样的。你会先看到一批资优生上台领奖,然後笑着跟颁奖的人握手、拍照,最後在掌声四起的同时,一个跟着一个下台,接着再换上另外一批资优生上台,重演着刚刚发生过的事。
我虽然身处在大礼堂,在这场典礼里,可是却像一个旁观者,不停地打量着那些资优生脸上的表情,不过这样看着看着,竟然让我看出了混杂在其中的另一种人。这些资优生有两种:一种是品学兼优,秉持着善良和平的心态,标准的乖宝宝;另一种也是品学兼优,只是优良的品行,全都是装出来的。
这种人在站上舞台、领过奖状的那一刻,骄傲、得意的情绪就会不经意地浮现,他们下探的目光就像是在鄙视我们这些坐在台下的人一样,鄙视着我们这些失败者。不过在和长官合照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皮笑r0u不笑地应付着,在拍完照之後,还会用不屑的眼神看看身边的人,看来他们对拍照这个不成文的规定非常不满意。
我总能在他们的身上感觉到和我一样的气息,我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麽,但是除了成绩以外,我真的看不出来他们哪里和我不一样。但这当然只是我认为,陈老师可不这麽想,我瞥见她一直用欣慰、满足的表情看着在台上领奖的学生,她大概觉得这些学生能有这麽优异的表现,全都是她的功劳吧。
「哼……」在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居然不小心哼笑了出来。
毕业典礼就像一场满座的电影,人人在花钱进场之後,才发现这部电影既无聊又难看。不能退票离场,又舍不得浪费那几百块的电影票,於是y着头皮保持清醒,y着头皮看到最後一幕,接着基於不甘心的情绪,只好咬着牙拼命地鼓掌、欢呼,打si都不会承认自己花钱看了一部烂片。
只有我承认了,我承认我就是看了一部烂片,所以我拿着我的毕业证书,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学校的大门。那些害怕丢脸的人,还在校门口假装留恋,他们又哭又笑、又亲又抱,好像谁不跟着这麽做,谁就是无情无义、没血没泪,而我这样的异类,理所当然又变成了他们指责的对象。
他们没有叫住我,却用足以让我听到的音量在批评我,一句一句交错在一起,就像一直在我耳边发出嗡嗡声的蚊子,怎麽赶都赶不走。我很努力地压抑,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反正已经毕业了,我再也不用来学校,再也不用见到这些人了,但是前方的红绿灯迟迟不肯变换灯号,那些充满恶意的言语渐渐地啃食掉我的轻松,还把紧张和不安推到了我的身上。
绿灯终於亮了。
我想也没想就拔腿狂奔,过了斑马线之後,正好有一台公车进站。我随着人群流动,直到公车的阶梯都被挤满了,直到周围的人都不打算再挤上车的时候,我y是上车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它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我要在哪一站下车,我只是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很迫切地想要逃避那些眼光而已。
猛烈的推挤让塞满的公车到处都是不耐烦的啧啧声,站在我前面的那个男学生,更是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让我吓得赶紧撇过头,尽可能地倚靠在把手上,同时也把双肩向内缩,避免占用过多的空间。
坐在驾驶座的司机怕被乘客挡住视线,怕没注意到si角会夹伤人,所以总是会再三确认车门边的状况,不过两段式的活动车门不管要开启或关闭都需要一定的空间,我站在这个位子,实在是太勉强了。
但是我不想下车……
突然,有个人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拖下了车,我错愕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前面的那个男学生。他一开始也跟我一样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在我摔出公车之後,他不但因为得到多余的空间松了一口气,还看着我得意地笑了,接着我听见他转头跟司机说:「司机先生,可以关门了!」
公车关上了门,从我的面前驶离,而我原本明亮的视线,很快地就被一群人带来的y影给覆盖,他们一个一个包围在我的身边,一张一张全都是笑得y险的脸。
廖纹皓双手环抱在x前,弯腰看着跌倒在地上的我说:「这个方向的公车又不能到你家,你要去哪里阿?该不会是领到毕业证书太高兴了,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吧?」
嘲笑声四起,全都在附和廖纹皓。
我不知所措地眨着眼,回避廖纹皓的目光,空荡的双手不自觉地握起拳头,一根根手指迷惘地在手掌上轻轻搓着。
我猜这是我的幻想,幻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幻想这一切都不存在,可是这真的只是我的「幻想」,因为事实上,这些都发生了,这些都存在了,而且除了廖纹皓一行人之外,越来越多不相g的、想凑热闹的人围观,让我所处的这块土地严重超载,深深凹陷,然後崩塌。
不过真正往下掉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杂乱的讥笑和嘲讽在我的耳边轰轰作响,我没有反应,也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再忍耐一下吧。」我这麽告诉自己。但是廖纹皓似乎不打算放过我,一夥人把我拖进了暗巷内,一条落在两栋建筑物中间,狭小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暗巷,就像我现在的处境,难受得令我窒息。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廖纹皓抢走了我的毕业证书,随便瞄了几眼之後就扔在地上,然後他看着我,面目狰狞地说了很多像是在警告、讽刺我的话,但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一句都听不懂。最後在他一声令下,大大小小的拳头纷纷向着我飞来,我被迫接下拳头带来的力量还有ch0u离後的冲击。
痛。疼痛让我知道我还有意识,我还活着,但是也让我知道我的自卑,让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反抗的悲哀,纵然我知道的、感受到的有这麽多,不过我却不知道这麽悲惨的自己,到底为什麽要活着?
我虽然被几个人压制,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但是我一抬头,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前方那张掉落在廖纹皓脚边的毕业证书。我想捡,所以我伸长了手,努力地挥动,看看能不能构到它。
一双皮鞋停留在毕业证书旁边,映入了我的眼里,我吃力地撑起脖子向上看,只见那个人背着光,浑身都是黑影。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和表情,可是我知道他是廖纹皓,而很快地,他也就向我证明,他是廖纹皓。
廖纹皓充满挑衅地声音传入了我的耳里,「你是想要这张毕业证书吗?好阿,我给你,如果你拿得住的话。」然後他就抬起脚,让脚尖朝上、脚跟朝下形成了一直线,接着将施力点放在皮鞋厚厚的鞋跟上,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蹬。
「啊——」我的尖叫声响彻天际,因为我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厚实的鞋跟压在我的手指上,完全陷进了我的皮肤里,我急着想要缩手,可是只要我一动,我的手就痛得超出我的想像。我承受不住,我忍耐不住,我不停地哀号、不停地恳求,但是不管我怎麽说、怎麽挣扎,廖纹皓的脚还是没有动静,我也就只能让我的手痛得一直发抖……
为什麽我都认输了,这个世界、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
一个被水泥包围的空间,安静得彷佛只能允许行走发出的脚步声,刺鼻的药水味在空气中弥漫,再添加一点过冷的空调,又是si寂又是冰冷,看起来和监牢没什麽两样,不过却出乎意料地适合我。
适合禁锢我。
我在毕业典礼上看不到的爸妈,在医院里看到了,只是我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怜悯。他们来医院不是想要关心我,也不是怕我寂寞、怕我痛,所以想要来陪我,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就只是想要教训我。
爸爸的目光像是着火一样,他一边用手戳着我的额头,一边不停地叫骂:「看看你这是什麽样子,有书念不好好念,有人当不好好当,一定要这麽野蛮当个人渣吗?如果你下次还要打,麻烦先通知我,我宁愿花钱叫对方直接把你打si在路边,也不要花钱在这边救你!送个si人回来也b送个残废回来好,至少我不用照顾你!」
我每次看到爸爸的时候,他都在生气,因为我做了不合他心意的事而生气,所以就算空间从家里搬到医院来,就算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也不觉得爸爸对我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更不会期待他开口关心我。
只是这好像是爸爸逮到的一个时机,想要把长期以来对我所累积的不满,顺势爆发出来。他一边骂我,一边不自觉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像是要把我的头戳破,把满腔的愤怒直接灌进我的脑子里一样,强迫我接受他的不满。
我身上的伤口虽然很痛,但全身上下最痛的地方,是爸爸的手指反覆落下的额头。我在一阵烦躁感窜流而过的时候,忽地伸手拍掉了爸爸的手,这不过只是短短几秒的事,却让我和爸爸同时愣住了。
过度的眨眼诉说着我的不安,因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要这麽做。於是我抬头看着爸爸,看到他一脸的诧异,但那样的诧异也只是短短几秒的事,因为接下来,他就面目狰狞,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爸爸指着我,转头跟身後的妈妈抱怨:「你看看他这是什麽样子?居然还敢反抗我?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受教了!废物!果然是废物!」
妈妈看着我,皱着眉头,「以翔!你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你爸爸,快跟爸爸道歉!」
爸爸大手一挥,不悦地扬高音量:「不用了!道什麽歉!看他那种态度,就算道歉也不是真心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用特地来医院看他,他要是活着就会自己走回家,要是si了也会有人送他回家,根本就不用替他c心!来这一趟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爸妈出现在医院的唯一一次,在那之後,我和他们就没有在医院见过面了。就像爸爸说的,来看我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要是我活着就会自己走回家,要是我si了也会有人送我回去,所以我也没有开口要求他们再来看我,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来。
至於廖纹皓那一群人後来怎麽了,我没有听说,也没有见到跟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一个人来医院跟我道歉。这件事就跟医院的环境一样,安静得让人忘了它的存在,说不定也没有人记得它存在过,而我,可能也不是真的想要得到谁的道歉,我只是想要有谁来医院看我而已。
我在医院的每一天都很无聊,因为我的身t和右手都缠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除了表面能见的擦伤、挫伤之外,藏在t内的骨头和脏器也受到了影响,所以我只能半躺卧在床上,无法下床,无法随便活动,所有的琐事都只能依赖护士的帮忙,不然也没有人会帮我。
在暑假过完了之後,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虽然我还不能出院,但是伤口经过三个月的照顾,已经明显好多了。现在的我可以下床,可以靠着拐杖慢慢行走,可以自我打理一些简单的事,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右手的纱布终於拆掉了,我终於可以拿笔画画了。
只要能够画画,要我一个人一直待在医院,那也没有关系。
「护士姐姐可以给我几张不用的白纸,还有一支原子笔吗?」纱布一从我的右手脱离,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护士一边整理着推车上的药品还有废弃物,一边微笑着点头,「可以阿,你是想要写什麽东西吗?你可以用说的,我帮你写阿。不过要等我一下,我把这些东西收一收就b较有空了。」
我低下头,对於要跟一个陌生人承认我喜欢画画这件事有点为难,毕竟不管是在学校或者是在家里,我的作品从来都没有得到谁的认同过,连认同都没有,更不要说是被谁喜欢了……
「没、没有,我不是想要写什麽东西……」我说得很小声,希望护士可以把纸跟笔直接交给我,不要再多问了。
但是护士却没有如我所愿,她转头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以为我低着头是怕麻烦她,完全会错意地跟我说:「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真的把这边收好就没事了,而且只是帮你写几个字而已,没有问题的!」
「我、我是想要画画……」这几个字让我被自卑笼罩,让我的嘴巴变得很乾很乾,喉咙也变得很紧很紧,我很焦虑、很不安。
「画画?可是……」护士yu言又止,一脸错愕。
我没有把护士的表情看得太仔细,因为我怕她会拒绝我,所以我垂着头回避她的视线,同时也在等待她的答覆,但她并没有答应我,也没有把刚刚的话说完,只是迳自推着推车离开了病房。
在确认脚步声完全消失在病房里之後,我抬起了头、放空眼神,往後一仰把整个人瘫进了病床里,感受着空气中的寂静。我想护士是拒绝我了,她不愿意给我一张纸或者一支笔,也不愿意给我一句拒绝的话,就这麽无声无息地拒绝我了,可是就在我准备接受失望的时候,那个护士又走进了病房,而且手上还拿着我想要的东西。
我立刻坐起身,面露惊喜地看着她,「这、这是要给我的吗?」
护士抿着唇点点头,并把手上的白纸和原子笔交给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护士嘴边微微抿起的笑容有点勉强,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但我也没有很在意,只是想快点把床前的桌子移过来。
可能是看我伸手想要拉桌子,护士很好心地帮了我一把。她不但把架在床上的桌子推到我面前,调整好间距,还帮我把桌子收拾、擦拭乾净,最後拿过我手上的纸和笔好好排列在桌子上,知道我是右撇子,就把几支不同颜se的原子笔全都放在我的右边。
我想要跟护士道谢,但是她却带着同情忧虑的眼神,抢先一步开口:「那个……不要太勉强。」然後,她就像是不忍直视一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病房,离开了我的视线。
护士唐突的神情和言语让我愣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不能理解她为什麽会这样,但在瞥见桌上的纸笔之後,我很快地就从发愣的情绪中ch0u离了。我笑得很高兴,伸出右手就拿起一支蓝se的原子笔握在手里,可是眼前的情况,却让我的笑容变得有些僵y。
我一脸茫然地盯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然後尽可能地想要活动,但不管我怎麽出力,我的食指和中指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连最基本的弯曲也办不到,两根手指只能一直维持僵直的姿势。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默默地把右手紧贴在桌上,接着将左手握拳,一个使劲就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大力捶下,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捶击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慌张。
不会痛?我感觉不到痛?这是我的手吗?为什麽不能动?
左手的力道和我的焦急成了正b,我越急,就越用力捶打我的手指,而我的举动越激烈,散布在空气中的不安与焦虑就越浓厚。大幅度的震动把桌上的原子笔一路推到了桌沿,然後啪啪啦啦几声,它们就全都掉在地上了。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几支零散的原子笔,想想它们急速坠落的过程,不就跟我一样吗?
掉了,全都掉了。
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线条,我知道我再也画不出好看的图了。
医生说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伤得很严重,虽然做了紧急的治疗还有後续的照护,但是伤口的恢复还是非常有限。主要是因为手指的神经和关节受到了几乎无法痊癒的伤害,导致出现了暂时麻痹、不能活动的现象,但也有可能伤害的程度超出了预期,让手指完全失去知觉与功能。
而我,就是後者。我的食指和中指看起来很普通、很正常,但其实只是装饰品,毫无用处的装饰品。
难怪爸爸会说我是残废,他早就知道我的手不会好了,但在我变成残废之後,他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照顾我。因为我既不是断手断脚,也不是眼瞎耳聋,更不是全身瘫痪、不便行动,对他来说我「只是」残废了两根手指,不太需要他的关心。
不过就算我残废得再多一点,爸爸也不会真的照顾我,真的关心我,他只会觉得我在找他的麻烦,然後把我扔在医院,再也不管了。所以,我「只能」残废两根手指,不能再多了。
眼前这幅又糟又乱的草稿,虽然只有淡淡的轮廓,看不太清楚画的全貌,但已经是我目前画得最像样的一次了。因为我的食指和中指没有办法控笔,没有办法准确地下笔,所以只能在每次力气不够的时候,任由笔芯在纸上乱滑乱飘,无法控制。
但就算我知道会有这种情况,我还是不能去阻止它的发生,因为我根本就阻止不了,不是吗?
看看这只用三根手指握着铅笔的模样,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寒酸、很可笑。我一个松手,由着铅笔随意地平躺在桌上,陪衬着那幅丑陋到不行的画稿,接着向後一仰,贴着椅背抬起了头,看见讲台上的老师,我才发现已经上课了……
这里是盛谷大学的商学大楼,我正坐在某间教室的某个位子上,教室里不管任何时间都有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所以讲台上有没有老师,就变成了分辨上课和下课的方法。虽然很荒唐,不过这却是最快也是最正确的方法,因为下课时间一到,根本就不会有老师愿意留在这里,也不会有老师想踏进这里。
因为是自由选座的关系,不想上课、不喜欢上课的人当然就会往後坐,我进教室的时间b较晚,只剩下讲台前两排还有空位,於是我挑了第二排、讲台斜前方,一个离讲台虽然很近,但却又保有距离的位子。
可是在我选定位子之前,有一个nv生却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个nv生坐在第一排、讲台正前方的位子,在还有这麽多空位的情况下,她会选择那个位子,并不是出於被迫或者无奈,而是她自愿的,说不定这还是她很早就到教室来占的位子。
我看见她的桌上放着摊开的课本、被五颜六se填满的笔记本,还有各式各样的文具,那个时候还没到上课时间,可是她却非常认真地预习、作笔记,完全不在乎教室到底有多吵。
我没有在这堂课上见过她,或者该说我从来没有在盛谷大学看过这样的人,但我的视线也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太久,因为她要怎样都跟我没有关系,就像我不管怎样,其他人也都觉得跟他们没有关系一样,所以我坐下来,拿出了画本,专注在绘画上。
会让我再一次注意到那个nv生,是因为她的举动。
在我抬头发现讲台上有老师的时候,那个nv生举起了手,不过老师只是懒散地坐在讲台後的椅子上,摊开了大面积的报纸挡住了整个上半身,完全没有看到那个nv生,当然也没有去理她。
大概在过了几秒钟之後,那个nv生为了盖过教室的杂音,用稍大的音量提出:「老师,请问你不上课吗?」
老师不知道是真的没有听到,还是装作没有听到,他只是抖了抖手上的报纸,没有更多的动作。
那个nv生又说了一次,这次的音量更大了一些,「老师!请问你不上课吗?」
老师从报纸後方探出头,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瞥了那个nv生一眼,接着他收起了报纸,用手杵着下巴,皱起了眉头,「同学,你刚刚是说上课吗?」
「对阿!上课钟声都响了,老师你也进来好一阵子了,什麽时後才要开始上课?」那个nv生用开朗天真的声音问着。
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换来了老师轻蔑地嘲讽:「呵呵……同学,你一定是新来的吧!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里是盛谷大学耶!你再回头看看这间教室里的学生,有谁看起来像是想要上课的样子吗?我说你阿,都已经在盛谷大学里了,真的还有心想要上课吗?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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