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自在天 - 子夜nei院伏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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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子年农历三月十七日,子时,时乖运拙,诸事失宜。

    方府硕大的院里海棠成片地开,尚也不算红,花瓣中心泛微白,嫩得尖上蓄着露珠。

    从内院的门洞穿进,才见一条幽深廊道,两侧有着说不出的怪和乱,得细看才会发现花盆大都东倒西歪,只是被绿群掩着,各色正艳的花碎在泥土里,做了杂草的养料。

    丫鬟模样的姑娘捧着个食盒站在门洞之口徘徊,指甲都咬碎了也不敢进去。

    “姐姐在这做什么?”

    来人无声无息,将扇子轻轻戳在她腰上,翡翠受惊,从头到脚都发麻,费劲转过僵硬的身体,看清那人后立刻弯腰行礼。

    敢在大少爷生辰当日穿白衣的只有他自己。

    “翡翠见过大少爷,大少爷生辰吉祥。”她发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额头落下一滴冷汗。

    众人皆知这方家大少爷正值舞象之年,本就是全家捧在掌心的宝,性格更是喜怒无常,傲意逼人。

    此刻不敢惹了他的好心情,只能硬着头皮小声说道:“二太太叫奴婢给里面那位送些吃的……说他已经饿了三天……”

    方负春闻言上挑眉尾,盯着她手里的食盒许久,随后伸出一只手:“给我。”

    翡翠捏着提手指尖泛青,把头垂得更低:“还是奴婢去吧,今日是大少爷的生辰,老爷交代过不可让您染上晦气。”

    最后二字话音刚落,院外的热闹声突然变大,都传到内里来了,每年方老爷都专门花重金请江湖术士来府上,面上说是表演,实际上是驱邪。

    驱里面那位的邪。

    “晦气?”方负春脸上丝毫看不出生辰的喜悦之情,再抬头那笑意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冷反问道,“死了两个娘就叫晦气?”

    他语出惊人,翡翠深知说错话了,连气也不敢出,抿住薄唇不松嘴,自己只是个下人,对主家的事不该妄加评论,实在是无法作答。

    见漂亮丫鬟吓得小脸都皱起,他抬起手接过盒子,顺带摸了把细嫩小手,放轻语气:“姐姐身子娇软,只怕命也硬不到哪里去,快去外面讨些喜气傍身,把这个交给我。”

    话已至此翡翠也不敢不从,只是连连回头,绕过拐角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这才寻了个无人之处借着灯笼光打开看看,里面的长寿面都已经结成了团,没有菜更没有rou,甚至一点油星都看不见。

    这是给人吃的东西?方负春闻着面腥味只感觉阵阵头疼,提起脚步转身去了东厨。

    挽袖从荷叶里斩出半个盐水鸡,涮洗之后丢进锅里,又加了陶缸中的泉水,很快咕嘟咕嘟浮起一片金黄的油,香味飘进鼻腔令他缓解心里的不适,随后下了把细面条。

    不消片刻将rou捞出放回荷叶,剩下腾着热气的金汤面被小心翼翼放入食盒,方负春回到了后院那个让丫鬟都怕到极致的门洞深处。

    十七的月圆,从破到漏风的支摘窗照进柴房,也只能隐约看见有个黑漆漆的影团瑟缩在角落那些稻草堆里。

    他将食盒先放稳在瘸腿桌上,用火折子点燃门口还剩半个指节那么短的蜡烛尾巴。

    影团从头到尾都盯着他,那双眼睛里流出复杂情感,由暗到亮,深深的仇恨转为悲伤。

    方负春毫不在意对方怎么看他,只是坐上前关心道:“我闻说你这几日没吃饭,应该饿坏了吧?”

    五花大绑的同龄少年下意识闪躲,感觉单薄的布料下骨头和皮都硌手,这个做同父异母亲哥哥的也是心疼极了。

    他不急着解去弟弟身上的绳结,而是故意先打开食盒将碗放在地上,直到那张塞着破布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被认为是乞求。

    “云儿,今日是你我二人共同的生辰,只可惜长寿面只能给你拿些下人吃剩的。”

    他随口扯了句谎话,可事实就是平时有下人吃剩的东西,画云只能勉强吃上一口,如果没有就得一直饿着。要是人人喊打也算好事,只怕大家都厌恶到要绕着走。

    是不够细致,未曾注意时间太久布料已经粘在皮上,毫无血色的嘴唇扯裂了好几个口子,正在往外冒出红珠。

    方负春的脸色瞬间暗下去,迅速用虎口夹住他的下巴,掏出怀中绢巾擦拭着,动作轻柔:“好歹是府里的二少爷,怎么能让他们如此对待……”

    烛光在柴房中摇曳,把画云的瞳孔映得金黄,低垂眼眸看着他,终于张开破烂不堪的嘴,每动一下都疼:“方家上下都说我是邪佛之子降世。”

    刚凝结的伤口重新裂开,血来不及用布料吸去又抹了一嘴,苍白消瘦的脸微微凹陷,轮廓感异常分明,乍看上去真像刚吃了人的饿鬼。缓缓蜷起直挺许久的膝盖,枯瘠脚腕上布满麻绳勒出的细碎红印。

    方负春放下胳膊,布料死死攥在掌心当中:“爹过几日都不会在府里,今夜再忍忍,我明早便放你。”

    捆在身上的绳子纷纷松开落了地,画云身体支撑不住,歪靠在他胳膊旁,嘴里还在轻轻念叨:“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快些趁热吃吧,我离开前院太久会被爹怀疑的。”方负春推开画云,挪了几步才拍去身上草枝,怕落进他碗里。

    那人要走,画云急急扯住他的衣袂,手背上的灰蹭满鼻梁:“哥,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吗?”

    回答只一句话,声音不大。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门框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方负春跨出去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吃好了睡一觉,在这待着千万莫乱跑,要乖乖等我。”

    风在瞬间穿堂而过,随着合起的木门骤然停下,碎发挂在耳后。

    柴房又只剩他一人,画云将胳膊撑在膝盖上,伸手执起筷子放入碗里就戳到个硬物,在面里挑开,原是最下面压着鸡腿。

    下人怎么会剩下rou食给他?手顿了顿,还是举起碗放在鼻前轻轻一闻,只有香味,没馊也没臭,碗边滚烫,应该是刚做好的。

    这个时间没有人会专门给扫把星做饭,很容易猜到是出自谁手。

    方负春没走远,只是靠在门外不远处的方柱上,抱起胳膊望向星空中发黄的圆月,他才不是什么大善人,更不想做那个好哥哥。

    时间尚早,此刻一时半会也听不见屋里吃东西的声音,他打算先去院外露个面,不然挨骂的是翡翠。

    今夜府里格外人多眼杂,那个天天给画云偷摸送饭的臭丫头许是害怕,应该不会来了。

    人总是经不起念叨,有只眼睛从窗纸的孔洞看进柴房去,画云正坐在地上捧着个东西发呆。

    “小云儿。”

    来人脸上蒙着面,少女稚嫩的嗓音从布料之下冒出来,但是气声太小,无法传入对方耳朵里。

    她趴在窗框上一阵一阵没规律的叩击,指节都敲红了也没见他回头,无奈地跳下地面,拿起沉甸甸的食盒绕到前门,左右环顾确认这个平时就冷清到鬼都不来的地方没人以后才推了门。

    少女将蒙面扯开,露出微微撅起的红润嘴唇,压低眉头故意把脚步跺出声音来。

    画云从思绪中惊出,闻声抬头,以为又是哪个趾高气昂的下人来找他麻烦,立刻用手紧紧护住碗口。

    “你怎么不理我?”

    “陈怜青,我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

    没听出他语气间的不耐烦,还自以为是在担心她,小小的鼻尖蹙起,两大步跳上前,弯腰盯着他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个青花瓷碗:“方府里今日这么热闹,难得还能有人上心你的生辰,比我来的还早。”

    一股煮鸡rou的味道,自然比不上她食盒里上好的牡丹鲊,桃仁鸭。

    满是稻草灰的地上凹凹凸凸,Jing致的琉璃盏勉强摆稳,有些怪异的不平衡感。恐怕那些制盏的名匠也没想到自己可登大雅之堂的手艺品会被拿进一个破柴房。

    陈怜青凑过去坐了坐,作势要抢他手里的碗,酸里酸气直像个被多情人始乱终弃的深闺小姐在埋怨:“本小姐送的山珍海味被你吃着像腌菜,如今是哪个漂亮丫鬟用面条就把你的魂勾去……”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静声,随后使劲吸了几下鼻子,仔细辨别这碗面的味道:“……是方负春?”

    她闻之难忘,方负春只在书院给她做过一次,虽然什么都没多放,但就是比全天下最好吃的面食还要好吃上千百倍。

    叫那句不能说给他听的话,是有一股叫做……娘亲的味道。

    画云轻轻点头,把碗抱得死紧。陈怜青见此情景直翻了个白眼。

    “也就除了他。”她边自顾自说着,边用筷子夹起一个红虾递过去,语气又有些讨好的意味:“我拿虾跟你换那个鸡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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