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梦
杜夏并不喜欢做梦。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梦里的场景都只有一个场景,那就是从出生起住了十五年的茅草屋,墙是用泥巴和石头糊的,房顶铺满茅草,猪棚和鸡舍就搭在边上。要是碰上大雨,搭建房屋的土地泥泞又打滑,杜夏却半夜三更都还要爬起来好几趟,怕受惊的母猪冲撞开栅栏,它肚子里还怀着崽,崽长大了拉倒集市里卖出价钱了,杜夏明年的课本费才有着落。
杜夏的父母受教育程度不高,对他的学习也不当回事,小学毕业后还是校长帮他递资料到镇里,他才有机会读初中。杜夏很喜欢初中的班主任,那是个南方沿海城市来的支教老师,很年轻,会给他们弹吉他唱流行歌,给他们看现代化都市的照片,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大学去看看山外面的大千世界。
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度让杜夏着迷。他每天都要走来回两个小时的山路从村庄到镇里,他丝毫不觉得累,只要能见到班主任,他就觉得自己离那个未知的世界更近些。班主任是个好心人,知道杜夏家境困难后还帮他申请到了一个免费的住校名额,杜夏却拒绝了,说家里人需要他帮忙,他每天晚上写作业前都有农活要干,活干完了,他才能把书本翻开。
班主任来支教前对贫困山区孩子的刻板印象就是杜夏这样,怜爱了,农活什么的帮不上,就时不时地送杜夏一些文具,和补充营养的nai制品。杜夏没舍得自己喝,全带回家给了弟弟。他母亲刚做完月子就下地去了,比他小十岁的弟弟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以至于弟弟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哥哥”。
杜夏读小学的时候就听过同学们开恶俗的黄色玩笑,他从不参与进去,但也从中知道父母为什么再要一个孩子,他没觉得难过,而是乐观地怀有一种天真的向往,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有弟弟,弟弟有他,他把班主任送的牛nai带给弟弟喝,弟弟也会把母亲单独煮的鸡蛋塞进哥哥的书包。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以后不管在哪儿,他们都会相互扶持共度难关。
然而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糟糕的呢。可能是从他父亲把那头母猪杀掉起的吧。它太老了,下不了崽成了吃闲饭的了,所以父亲将它拉到集市上卖,熬出来的猪油凝固后放在家里吃了一年。
那一年杜夏在读初三,成绩优秀,每次考试排名在学校里很是靠前,但父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喜悦的,而是给他订了门亲。某一天傍晚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手里拿着期中考试的喜报,他父亲却把他领到另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面前,不由分说地扒下他的裤子,给那人看了一眼。
然后又在杜夏震愕回神前把裤子穿回去,杜夏听到那人问:“这娃真的能生?”
“放心吧,他娘生他前要是没吃那什么转胎丸,他现在就一如假包换的姑娘。”杜富贵叹了口气,早已记不得医生说的那些染色体突变啊基因激素什么的专业名词。对方验过货了,他就开始谈彩礼价格,定下来的数字在当时的杜夏眼里无疑是天文数字,但对方答应了,因为村里的姑娘都走光了,宁可去镇上打工,去城里当厂妹,也不愿回老家相亲,他们这些没几个钱的老光棍想要娶媳妇,只能走些歪门邪道。
杜夏还太朴实,对父母亲充满敬畏,等那人走了才说自己不愿意。他母亲来唱红脸,说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当初她也不见得愿意嫁给杜富贵,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谁不是过日子,都一样。
杜夏说不一样,他明明是男的,杜富贵掐灭手里的半卷旱烟将他扛起,捆住手脚扔进储放粮食的地窖,关门前还扔了了句,你弟才是这家里唯一的香火。
那个地窖和茅草屋一样,多次出现在杜夏的噩梦里,不同的是他会在漆黑的分不清昼夜的地窖里听到敲击声,以及他弟弟隔着木板的说话声。杜浪是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杜夏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用稚嫩的语言告知有个长得还行的男人来找他,但被父母撵走了,有个长得不行的男人也来找他,父母收了一个红布袋,也把他撵走了。
杜夏猜那红布袋里的金额跟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不符,而他父母就要那个数,一分不少,那个人只能回去继续凑。这意味着他还有机会逃走,他求杜浪给他开门,回应他的是杜浪的哭声,和父亲的打骂声,斥责杜浪不懂他们的用苦良心,胳膊肘往外拽。
杜夏最后还是脱险了。在靠仿制名画挣到钱之前,他从来没回过家,也不去想那个家,反倒是有了点积蓄后,他开始频繁地梦到那片山野农田,逼着他回那个生养他的地方去做一个了结。
于是,在蓉城打工的第九年,他带了一笔钱回到家乡。这九年来他见证了蓉城的飞速发展日新月异,他的家乡却越来越破败,人烟稀少,有植被在沿途的空心村里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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