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从正月初三直下到正月十六。
外头纷纷扬扬扯絮似的,压得院子里的梅树枝子都断了好些,点点残红埋在雪堆里。天色沉沉,窗纸昏昏,桂娘撩开帘栊看了一眼,折身进暖阁叹道:今年也邪门,我算是在最冷的地方长大的了,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银瓶正在火炕上给一只麂皮靴子锁线,随口问:你老家在哪儿?
小地方,在辽东。桂娘蹲在地炉旁边烤手,垂了眼睛,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后来高句丽打下来,他们避乱又避到哪里去,我就不知道了。
银瓶啊了一声,眨了眨眼。
高句丽,就是这三个字,最近正闹得满城风雨。
七年前高句丽南下,侵占辽东十三座城池,盘踞关外,陈兵百万,与南越一南一北,并称中原两大心腹大患。皇爷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才灭了南越,赢上了瘾,又打起收付东省失地的念头,下令让各省增添徭役,闹得人心惶惶。内阁为此连上几道奏章,谏言今年大寒天,多地雪灾,民怨四起,南越一战又打得损兵折将,国库空虚,实不该在此时发兵。
可银瓶看裴容廷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就知道那谏言并未打动他老人家文治武功的决心。
他不在,小丫头都成了没笼头的马,恣意取笑,抹骨牌,摇骰子,吃点心嗑瓜子儿。桂娘和银瓶也盘在炕上,一个拈线,一个纳鞋,叽叽咕咕正说闲话,忽然听外间小丫头喊了一声二爷回来了。众人吓得了不得,忙手忙脚乱收拾好,各自跳回原处当差。
桂娘替银瓶收好了针线匣子,也爬下炕要从后门绕出去,不想迎头正和裴容廷撞了个脸对脸儿。
她今儿也是小子打扮,满头小辫子结成着粗辫子,穿翠蓝棉纱袄子,青棉夹袴;高高的鼻梁骨,五官分明,一点脂粉没搽,冷艳中倒真有点男相。
丫头们都看惯了,裴容廷却是头一回见,倒皱了皱眉。银瓶也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匣子交给了桂娘,面对裴容廷的时候却有点局促,虽然也微笑着,叫了一声二爷。
桂娘溜走了,银瓶服侍裴容廷着褪了青缎鹤氅,石青绒飞鱼补服。裴容廷在西窗东坡椅坐下,揉着太阳xue,拍拍腿要银瓶坐过来,银瓶却并未遵从,转而从螺钿小柜子里取了一对美人捶,给他捶起了腿,细声细语说起话来:明儿三爷做生日,老太太叫我告诉二爷一声,衙门里要不那么忙,早些回来,好歹吃一杯寿酒。
他也实在倦怠,合了眼受她捏打,闲闲唔了一声。
银瓶觑着他,另外有个国子监祭酒陈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岁了。老太太上次打醮时见过一面,说生得好,又大方,这次特意也请了来,正好
裴容廷眉心动了动,半睁开眼看向她,一线乌浓的眼光像刀锋一样:这是老太太要你说给我听的?
老太太提了一句她连忙推托,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但在我,也、也是真的想劝劝二爷。平日里说归说,笑归笑,这样的大事,总不能真含糊过去,连三nainai都有孩子了,叫外人看着也不雅
类似的话她也说过,但从前是吃醋是撒娇,现在倒坦诚了,裴容廷却冷笑起来,姑娘也太会体谅我了。说归说,笑归笑,合着我从前说的话,在姑娘心里就当个笑话听?
银瓶忙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他的表白当真是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只可惜,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上了一次自作多情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人也变得机灵了。哭也哭过,恨也恨过,开始认真为自己盘算起来。二爷一直不肯娶,外人说起来,都议论是老太太刻薄养子。老太太心里委屈,又不敢逼二爷,只好找银瓶去说了几次话,银瓶也渐渐看出老太太对这个养子娶亲微妙的心思既想招个体面媳妇来光耀门楣,又怕齐大非偶,太显赫了,进门来反压她这做娘的一头。
老太太这点恐惧,在她还要再加一个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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