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正落,一人拾起了雪地里的乌纱帽,掸了掸帽檐上风雪,递还给了许良正:“宫道里风声紧,许大人慎言。”
许良正一看,替自己拾帽的正是中书省侍郎商珠,他忙接回了帽子,稍收敛了几分愠色,仍是侧着半个身行礼:“商侍郎。”
许良正自小寒窗苦读的是圣贤书,最忌讳之事无非宦官祸国、牝鸡司晨,故而在朝堂之上最痛恨的便是宦官与女子。
偏偏这个商珠,是开天辟地的女子入朝为官。她先是在翰林授的编修,后凭着一手好文章受燕鸿赏识,入直中书省,辅佐丞相下诏令、发政文。
她步步青云,官已居从三品,是许多男子争名逐利一辈子也不敢想的高位。
商珠穿着官服,胸前的蓝眼孔雀为上等缂丝与珠宝所绣,腰配金鱼袋,再合身不过。若不是雪色衬得她唇红齿白,这风度直教人忘了她是个妙龄女子。
“许大人可是刚从衍庆殿回来?”
“不错。”
商珠含笑了笑,问:“可见着皇上了?”
“不曾……郝顺插了手,将司谏院的人都劝了出去。”
“即是如此,看来郝公公是好心出手帮了司谏院忙的。许大人又何必恼怒,倒是应该要谢他。”
许良正满腔怨愤不平,又叹了一声,觉得还不如不提:“罢了,阉人这次也算是为国出力,勠力同心要同燕相劝皇上杀了那余孽。”
商珠轻摇了摇头:“许大人要谢他的,并非只是这个。”
“那阉人还能帮什么忙?”
许良正又糊涂又气急:“宦官恃主把权,外朝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与礼部的祠部司都由他一个内官监管,连禁军都要仰赖着他手底下的太监过活,宫中趋炎附势之人敬他如瞻仰日月,多少饷银都流进了他的囊袋!他不误国误主,便算是好的了!”
商珠细声慢语:“燕相急着要杀余孽,皇上却要保下余孽性命。夹在这两者之间,没有万全之策,其身必遭反噬。要不是郝公公替司谏院的诸位揽下了这桩棘手之事,换做许大人,是要帮燕相呢,还是要帮皇上?”
许良正被她这么一问,倒是问住了,手心出了一通冷汗,忙又追问:“你何以见得,皇上就一定会保林荆璞?皇上从来不都是听……”
她掸了掸肩上的雪,目眺红墙,平静道:“不如换个问法,大人可知,燕相为何急着要那余孽的命?这宫闱重重,镇守的都是大启官兵,就算他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邺京去。”
“难道……”
“相传殷太子被戮前,将玉玺传于殷哀帝。”
商珠掂着腰间的金鱼袋,捧着手心哈了口香软热气,又接着说:“自古以来,帝者执传国玉玺者,方为正统。当年大启灭殷,只用了短短半年,至今征讨之战师出无名,可以说,启朝的皇帝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需要这枚玉玺。有朝一日,玉玺倘若能归位于大启,自是好事,可如此一来,相印的份量就轻了。”
许良正不知此番上书劝谏,竟有如此惊险。
司谏院历来都是独门独户的衙门,不隶属六部任何一司,到时出了事,也是最容易被查办的,无人庇护。
他当即转过身来,朝商珠一躬:“下官愚钝之至,多谢商侍郎提点!”
……
这会郝顺掀了龙绡棉门帘进去,魏绎正在用早膳。
不等他问安,魏绎便先搁下了筷,起身搀住了他的双臂:“朕一早便听常岳说了,缘是朕的疏忽,昨日让公公受惊了。”
“多谢皇上记挂着老奴的这片心。”
郝顺也不多礼,就着膳桌坐下,双手烘烤着暖炉压着嗓道:“皇上,老奴是忧心呐,京中这场雪一下,皇帝会耳目闭塞,连隔着衍庆殿这一堵墙都听不见外头的动静,邺京这个冬天就没得安生。”
魏绎顿了良久,眼底生出一丝哀楚:“未想公公竟与朕离了心。”
郝顺心头一软:“皇上何至说出此等伤心话来?”
“朕不杀他,是心有余悸。林殷余孽皆为死士,此时在内宫中杀了林荆璞,定会激怒残党,逼得他们孤注一掷,那时矛头又会指着谁?”
郝顺不禁想起昨日那刺客,想起殷帝死时瞪着自己的惨状。
他是出身低贱的宦臣,是捐廉弃耻的国贼,更是口诛笔伐的罪人。旁人不知,这些年来他白天做的是富贵梦,可一到夜里,无数的前朝旧人搅得他难以入眠。
民间有传言:待殷军攻回邺京之日,便是郝顺人头落地之时。那些忠殷之士若是有九分恨魏天啸、恨燕鸿,便有二十分的心要杀他这个阉人,仿佛亡国皆是他一人所为,可明明他只是开了扇门,带了条路。
他有了权势撑腰后,为此唾弃不已,可也常常懊悔难平:殷皇后待他不薄,他也逼死了她。
他须得将无数银钱珠宝堆砌在佛龛前,才得清静一些。
炉中的香灰装得太满,洒了些出去,烫到了手,不留神将藏在袖中的那串佛珠也一并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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