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我常常做梦。
最初是一片白色茫茫的空海,杳无人烟之境,白色如烟一般,丝丝缠绕在我身边,我就在这片白色里艰难地走,走啊走啊,可是走了半天却仿佛没离开过,我后来忍不住就喊了,可没人听得见。因为白色之中原本就没有人。
过了两天做梦,梦里是橘黄的大山,沉沉金橘压满枝头,远处是黄色的茂盛的秋林,我踩在树叶上,有一阵阵破碎的感觉。那感觉在空中飘荡开来,不知为什么,我就忽然很渴望,我能把这一切都变成绿色。
后来,我梦见一片黑色的深渊,渊底似乎潜行着什么怪兽,周围的人害怕极了,他们探着头,却不敢往前。我并不害怕,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甚至是亲切。我走到悬崖边上,然后往下一扑,失重的感觉遍布灵魂,我无声的笑声冲上了云霄,梦里我自知我将殒命,可我眼中只有渊底那不愿见人的怪兽,为此我仍无限欣喜。
那段时间的最后一个梦,我醒来后就出了一身冷汗。梦里是一片红色。红光弥漫了山谷,漫天火红的云霞。浓浓天光吞噬了夜色,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山谷中横尸遍野,我孤独地走在山坡上,走着走着就被尸体绊倒了。低头一看,那竟然是一身僧衣的阿良山。我没有哭,我像是在一个已经预知的结局里,一步一步朝着绝望走去。我看到小兰花就站在西山坡上,她的白衣上沾满血迹。她一抬手,那柄软剑就倏忽到了我面前,由上而下生生刺穿了我的喉咙。
那几天梦醒后,每每朝窗外望去,都看到一片夜色。
然后就再也睡不着,须得等到朝霞出来,才能再睡一场。这时我会悄悄握住身旁小兰花的手,假装是自己赖了床。
☆、十九
老僧不久后就圆寂了。据说他是坐化的,逝时面泛红光,仍如活着一般。
神庙弟子不哭不闹,他们人人面上都带着笑,在神庙里为老僧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法事是阿良山主持的。老僧离去后,阿良山就代替他成了神庙的住持。
阿良山的疯病很久都没有发作过了。他说他在青灯古佛下,找到了无畏无怖的法门,只要心无畏惧,就不会再疯。我们不再相恋,而渐渐成为彼此最重要的故友。
法事期间神庙仍然开放。这段时间神庙的香火非常旺盛,全村的人或早或迟,都至少会来拜祭老僧一次。老僧一生都在为村子里的人排忧解难,几乎每家都受过老僧的恩惠。我又何尝不是?当初他为我解围,还给了小兰花一片清净的埋骨之地,我其实一直铭记在心,却没来得及报答。起码现在我应当去同他道别。
小兰花是知道老僧帮过我们的,她也想去送送老僧。我不敢让她在众人面前出现,唯恐多生事端。于是她就穿着我阿妈的粗布衣服,带着草笠,压低帽檐,混进人群中。
我摇着轮椅从神庙正门进去,小兰花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才进入。神庙里面的人熙熙攘攘,有人为老僧的逝去感到难过,身边就站着神庙的弟子笑着开导他们,他说有生便有死,种了善因,才有善果;老僧一生都在施种善因,此时得了善果,是值得高兴的事,故而不必哀悼,不如欢送。
我的心情原本难免沉重,听到这番话,倒觉得有理。我想老僧这样的人,生时就超脱于凡人之上,逝去时也不必用凡人的悲欢作悼词,既然神庙的人都以为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那我不如尊敬这种方式。
阿良山面带微笑,站在香坛边上为来者发香。我也上前,从他手里接过三炷香,亲手在一旁的火罐里点燃。他见我手持燃香行动不便,就叫了旁边一个弟子来替他,而他走到我身后,把我推到香坛前。
他在我身后对我温声说道:“无茉儿,你就不必去蒲团上了,就在此处送送师父,他老人家也是知道你的。”
我摇摇头,还是让他帮我坐到了蒲团上,诚心诚意地举着香朝不知在何处的老僧表达思念与祝愿。阿良山抱起我,我亲手把香插到了香坛中。
他抱着我坐回轮椅上,把我推到人不算太多的地方,站在我身旁,跟我说着老僧生前的事。我知道他视老僧如父,此时心中应当十分不舍,于是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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