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向来是文化昌盛之地。天启二年春试,华亭县文童三千余人拥入试场,当场踏坏百数人,踏毙十三人;崇祯二年,名士陈忠裕公、夏瑗公初建几社,只为澄清吏治、重继绝学,虽是末世之歌,却也唱得颇为响亮。然而谁也不曾预料到,成立以来,世态沧桑,仅十五年后,大明便不复存在,当初的义士也纷纷为国捐躯,只有几位末流之士,入了新朝为仕,全然背弃了当日之言,只有松江府,始终是富甲天下,而赋税,也依然高出其他地方许多。
上年,华亭县知县因贪酷下狱,知县位子空了三月有余,直至岁末,知府上本当朝,才得以补此缺,这位新知县姓吴,名善化,字润德,此番乃是初仕,正月二十到本地。因此,这个新年,也就在寡淡中度过了。
其实,新知县本能早到,因为城中支流遍布,本可驾舟而来,奈何近年来,因天气严寒,一年中几乎半年不能通行,大寒以后,更添萧瑟,路上马车也稀疏,人最多的客栈酒楼边,只见得来往马匹冻得浑身挂了霜,不安地踢着蹄子或哀哀地轻啼着,于是也只能走陆路,绕道而行。
沿着河边望去,诚里大小铺子依旧开着,生意如何么,就难说得多了。这位新知县,还未进县衙大门,便先在车上观遍了整个城。他虽出身苦寒,但见过京城风光,初来此地,只觉不及日前所传之繁盛。
到了县衙大门,景象焕然一新,街道开阔,门厅气派,来迎接的人虽少,倒也一个个端整严肃,全无畏惧严寒之意,新知县行过常例,便进了县衙,天色将晚,使人安排晚饭,知县开始交接案簿,一夜无话。
第二日,县丞报知,今岁受寒灾之民,所耗救济安排之费,均记载在册,又因数年以来,流寇作乱,事态纷扰,尚未决断。吴知县听罢,似有意,思量一番,便下令,凡捉得盗贼的,到县衙出首,赏银五十两;向县衙告知流寇消息的,赏银十两,布告一出,引得壮士纷纷而来。又重审多起旧案,细察实情,民众多以为吏治清明。
转眼已是三月。今春,瘟疫盛行,吴知县深察民意,召集县内大小医馆药铺,遍行义诊,乡野郎中,多给药材与本钱,为救民于水火之中。为监督义诊事宜,知县与县丞还亲临医馆、席棚,众人皆赞扬知县体恤下民,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啧啧之声。
到午时末,吴知县行车走到城东,只见并无席棚义诊,不由心下起疑,掀起车帘向小吏问道:“此处为何不见人影?”
众皆哑然,只有一个小吏向前答话道:“大人,此事小人知道。”
“噢?你且讲来。”
“大人,小人家就住在城东,自崇祯八年以来,有位公子,他姓许,名焕平,字公舜,小小年纪便有过人的医术,只因当年克服了奇难怪症,从此名声在外,此番瘟疫,也是他先查出,救了许多人,但此人性行冷淡,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只是遍行善事,四处奔波而已。”
听完这话,吴知县闷不做声,心道:“人皆畏惧官府,犹胜畏虎,可惜,可惜。”那小吏又道:“这许公子不但性行冷淡,且做事古怪,当初他出名,除克服奇难怪症以外,还有一个缘由,就是……他力排众议,自备妆奁,遣寡嫂再婚。”吴知县虽惊讶,却也不耐烦了,道:“好了,本官已尽知了,往下一处去吧。”于是吩咐调转车头,一众人等,都望南走去,恰巧走过十五铺门外前南街道,只见一处宅院,门前冷冷清清,却自有一种高广之气,白墙黑瓦,屋宇林立,碧树参天,心中暗想,此处大约便是许府了。本待下车一观,思量小吏之言,只得作罢。
一行人望城南念三铺去,过了小南门,官道两旁,多是田地,初春景色,倒也怡人。吴知县正感叹此景难得,忽见田野之中,人多饥色,又有形容枯槁、衣不蔽体者,或在路旁行乞,或采摘树木嫩叶,叹道:“如此大好河山,可惜有人却无福消受啊,想我是一方父母官,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才不负此生。”
在一片荒凉之间,又忽见一行人,为首者二十来岁,身穿青灰绸缎道袍,头戴黑纱唐巾,腰挂一块辟邪瓷石,步态大方,频频与身后二人点头说话。后面这两个,一个与他一般年纪年纪,侍者模样,另一个头戴斗笠,似已年高,只是难辨其人。这二人,虽打扮比为首者略显清寒,却也是衣冠整齐,都背负着箱笼,似在交谈些什么,看得吴知县不禁愤愤不平,心下想道:“这帮纨绔子弟,见了这等荒凉景象,竟也能泰然自若,真是好生快活!”想着想着,已走出几里地,进了镇子,方才回过神来,继续查看四周景象。
吴知县哪里想到,他方才所见的,便是那闻名乡里的许公子了,更想不到,此人竟使他悲愤难平,从此自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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