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是栅栏似的矮门被拉开了一条缝,老旧的木头托盘卡在门框底,吱嘎,吱嘎,一寸寸磨着石砖地,推进了黑暗里,无数灰尘在微弱的日光下飞舞,尽数落进杯盘。
结实木头制的杯盘、碗盏,没有筷子,只有打磨光滑的汤匙,连一点木刺都没有,盛放的却也是新鲜热烫的饭食,白米饭,一道鲜蔬,有些rou沫rou丁佐味,油盐俱全,没有搀着砂石灰土,也没有放什么虫蛇残骸。
没有优待,却也不算薄待了她。
她在心里冷笑,妇人之仁……不,妇人何曾懦弱?不过是男人不切实际的想象而已。
一日两餐饭,送三次水,运一次恭桶,只是没有水梳洗。她的颈项,手腕,脚踝,都被几寸宽的麻绳牢牢拴着,她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见方内,所及之处,没有任何能够伤人伤己的东西——除了那些她并不陌生的,毒蛇毒虫的气味,但他们很小心,担心她会吞食这些毒物自杀,只是尽数封在了地砖与墙面里,以她的力气,没有工具,是根本挖不出来的。
不冷,不热,却很闷,久未清扫而留下的灰尘挠得她鼻腔作痒,很想打喷嚏。
身边的墙面上,掐出了几道细细的指痕,是她按照送饭的次数,在计算被关进这小小囚室的天数。
她很有耐心,知道能等来要等的人。
姜令闻不是没有这样被关起来过。
八岁,她没有了母亲,父亲忙于经营家业,谋求功名,并不怎么管得了后宅事情,又为发妻服丧,一年之内不能新娶。
一个眼错不见,弟弟被人推进深秋的水池,被捞上来时已奄奄一息,她求着母亲的陪嫁侍女求援,等来外祖母亲自上门,提出要把姐弟俩带回去教养。
父亲给外祖母赔了许多不是,看着年幼可怜的嫡子嫡女,虽然犹豫,还是点头答应了——总不好叫着发妻留下的孩子因为自己的疏忽去死。
他不是个坏人,不过一叶障目,又懒又蠢,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
舅家也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富户,有外祖母卢氏在,仗着宠爱,她与弟弟过的是高人一等的日子。外祖母出身好,门第高,一副老而弥辣的姜桂之性,说一不二,因此她的几个子女都是软糯的不得了。但外祖母又嫌弃他们立不起来的样子,为舅舅说的妻子何氏呢,却和卢氏一般,竟是块爆炭,只不过碍着辈分孝道,强忍下了自己的脾气。
然而何氏本就以为卢氏不公,如今见着两个外姓人,比自己的嫡亲孩子还要尊贵,更是气得不行,人前勉强露出副和善样子,人后恨得牙都咬碎了,是不知在舅舅身上掐拧了多少个痕迹。
没过两年,外祖母就去世了。
她死时,口唇青紫。
大夫说这是心悸之症,但姜令闻觉得不是。
她看见何氏与外祖母身边的侍女嘀嘀咕咕了什么,她又看见那和善温柔的圆脸侍女,拿着小纸包,在外祖母的香炉、茶水、糕饼,乃至于汤药里,加了什么细白的粉末。她有时装作不知道,要去拿那茶水喝,那侍女也是一脸的平静,甚至鼓励她,再多吃些糕饼。
她当真吃了,那糕饼原是又甜又香的玫瑰ru饼,却夹杂着一股涩口的苦味,她吃了两口就吐了,外头表姐喊她去翻花绳,她把那剩下的半块饼随手丢在盘子边,转身跑了出去。
外祖母一死,家里自然而然地就由何氏统领。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盛大,家里忙乱极了,父亲自然也来吊唁了。这两年里姜令闻姐弟只见过他三四次,大约是正月里和生辰时节,她胸口原本戴着的大金锁,就是父亲赐的生辰礼。只是此时一见,她有些认不出来了,父亲胖了许多,红光满面,看上去很快活,就算在岳母的棺材前要摆出一副哀戚表情,也压不住嘴边要满出来的笑。
“你听舅舅舅母的话,好好地守一守你外祖母……嗯,过了丧期,爹就要续弦了,你又要有娘啦!到时候接你和阿行回去,咱们一家团圆。”
被她抢了喜欢的粉缎子的表妹,在旁边听了这话去,拍手称快:“哎哟,你就要有后娘啦!”
第二天起,他们就没饭食吃了。
两个小孩子,一身白孝,慌慌乱地被撇在角落里,身边跟着几个nai嬷嬷,又不是这家的人,不知道猫到什么地方躲懒去了。弟弟饿得直哭,喝冷水,抓了几把散碎糕饼吃,不顶用,他们锦衣玉食的,何曾饿的实在没办法了?她把裙子一扎,袖子一绑,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大厨房里没有,外祖母的小厨房被平了灶头,她就只能摸到舅母的院子里,扒开蒸笼一瞧,有几个她最爱吃的黄雀馒头,还带着余温。
她胡乱塞了半个在嘴里嚼,又把余下几个揣在怀里,要带回去给弟弟吃,才钻出院子门,一头撞进个老婆子怀里,那人昏聩惯了,可不管是什么表小姐不表小姐的,扯着嗓子就嚎起来:“有贼——!”
舅母并不问缘由,就要罚她。舅舅想拦,表姐已扭着他的袖子,哭着说爹偏心,他就没了办法,没拦住。她被关起来,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没穿袄子,何氏还笑,饿了,冻了,败一败火,以后就老实了。只有弟弟,只有阿行,撬开封死的窗户,满手是血,塞进来他自己小小的袄子,冰冷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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