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镇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晚一些。
这意味着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的更短,秦家茶号的采茶工每天的工作时间就要比往年的更长。
秦家茶号做白茶起家,每年冬至之后,都要去太姥山上摘荒野白茶的老叶子,做一种稀罕金贵的冬片茶饼。
太姥山上,雾气弥散,经历了三个季节的野生白茶树枯了一冠叶片,稀稀疏疏散落在荒野之中,等待着茶工们的采摘。
荒野白茶的采摘需爬上爬下,炒制又十足讲究,因此这些冬天的茶工们都是老资格制茶师傅亲手调教出来的学徒,比外头请来的短工合适。只是个个年纪都不大,顶多二十出头,小的也有十一二的,难免莽撞幼稚些。
这日晨,他们刚攀梯抱树地收完茶,坐在树底饮水吃粮,却看见远处茫茫白雾之中站着个穿白毛大氅的男人定定地在那儿看着他们。离得远,看不清脸面,却透着股贵气。
他们歇息的树顶上有个小子,攀在枝头没有梯子下不来,眼看只有十四五,只顾着低头采茶,根本不理会周围的小工们对那男人的议论,也不叫喊,眼神带着呆滞凝固,似乎有些痴傻。
其他人都知道这新来的小子是个傻子。东家准假的时候也不见家里大人来送饼送钱花。尤其是今年冬天他才出现,分明像是东家捡来的乞丐孤儿,没什么可以攀附的。
只是这小子,脑子不好使,却长着一张好皮囊,墨眉星眼,削鼻薄唇。因此他们不仅不愿意和他说话,每次上工采叶子让他上高枝,采完叶子便挪掉他的梯子在下头乘凉取笑,还要将他的口粮给克扣了瓜分。
远处那男人见他们聚在树底下欺负人,缓缓地走过来,身形笔直,狼毛白氅拖至脚踝,下衬着烟管裤和绣白龙的黑锦鞋。
年纪大的小工在秦家呆得久,离了雾一照眼便认出这是秦家茶号当家的秦四爷。吓得连干粮豆饼都不敢吃了,连忙福起身子问声四爷好。
旁边的人看见他战战兢兢,也都站起身低头请安,心里不由地打鼓。
茶号米铺里,老工欺负新工本就是常事,何况他们觉得只是小孩逗笑,没闹出血光,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那唤做秦四爷的男人看着三十五六,发鬓乌黑,肤色却苍白得可怕,五官因为上了年纪而显得不算Jing致了,成熟之中透着股清傲刻薄。
他似乎是感染了风寒,咳了几声后问道:“你们师傅就教的这些下三滥的功夫?”
这声音很温和,仿佛是一个慈爱的叔舅在劝导不听话的子侄,但细看过去,那双狭长带水的眸子里却尽是冰冷厌恶。
“四爷,我们知道错了,这就把他放下来,我给您赔罪!保证以后再不犯!”那带头的大孩子冷汗都下来了。
桐木镇的人谁不知道,这秦四爷最是那种说话温温和和,做事心狠手辣的,平白惹了他不痛快的人,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早年他还是秦四少的时候,老爷子献宝似的把他现到兵头子手里当玩物,换回来一纸通行证,这才把秦家中落的茶叶生意重又做起来。这点子事儿整个桐木镇都知道。
而这献子谋利的秦老爷子,却是在壮年五十多之时猝死于睡梦之中,个中缘由,诸多猜测,但都与这秦四爷脱不开干系。
之后,秦家的大少、二少全都散的散,走的走,剩一个三小姐,出嫁后发现遇人不淑,被这人终日施以拳脚,不出两年便香消玉殒。
后来,这秦家庞大的产业,就都归到秦四爷头上了。
这边领头小子给秦四爷磕了几个响头,指挥一旁的人将那傻小子放下来,急得满头是汗,想不出这傻子到底和四爷有什么关系。
那小子傻乎乎的,把顶上的茶叶子都摘秃噜了,才慢吞吞沿着举起来的梯子爬了下来。
一下来,就被刚赶过来的管事阿姨给搂到了怀里,心疼得要命,拿手里揣着的干净帕子擦干额头上的汗珠。
这领头的吞了吞口水,心想难道这小子是管事阿姨家的儿子?
犹疑之间,只见那傻子挣开阿姨的胳膊,一下子扑到了秦四爷身上,满是汗臭的脑袋就在那雪白的狼毛大氅上乱蹭。
秦四爷标准身高,南方人身材,这傻子又长得快,赶得上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两人这么一站,秦四爷只比这个正在抽条的十四五岁小男孩高上半个脑袋,却还显得清瘦些。
旁边的小工们看见这一幕,简直是魂不附体,觉得这傻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瞪着好几双眼睛,就等素来有点子洁癖的四爷发作。
但等了半天,他们却只等到秦四爷温柔地笑了笑,拿手指指腹擦掉了男孩额头的黑灰。
这还不算完。
几个小工已经不敢再想,这小孩和秦四爷是什么关系了。
直到那傻子眨巴眨巴眼睛,撅着嘴巴凑上秦四爷的脸颊,变声期沙哑的嗓子笨拙道:
“阿爹,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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