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自逊帝退位,祁大统帅还没来得及改换币制,前朝“正兴通宝”通行无阻。颜幼卿口袋里,也只剩了十几个铜板,顶多支撑两天。他本没有读报的习惯,进入海津之后,道听途说,知道如今许多商行工坊都会将招揽人手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名曰“广告”。这广告很显然是给识字的人看的。颜幼卿不止一次被以貌取人者嫌弃个头瘦小,以为他干不了力气活,看见报童经过,倒是受了启发:自己能写会算,何不干脆花点工夫,找个需要识文断字的活儿,挣的工钱还能多些。
他手里拿着报纸,径直翻找广告消息。海津是整个北方经济中心,四方辐辏,夷夏荟萃,商业极其发达。《时闻尽览》虽是新近创刊,商务民生领域恰是其所长,此类招聘广告当真不少,抄写书记、店员、账房、秘书、通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个通洋文的商行买办协理,月薪至少大洋三十五块。
颜幼卿叹口气,不由得想起安裕容——那样的人想要找活挣钱,可真是太容易了。如自己这般,若能当个书记或者店员,一个月拿八块十块银元,还得谢天谢地。
大多数发布招人广告的商行就位于码头附近。事实上,自码头两岸往城市内部延伸,数条道路交织成一片网状街区,形成了海津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地带。内海与运河在此汇集,又因其处于整座城市下方,故当地人称之为“下河口”。
颜幼卿拿着广告,一路打听,按图索骥,挨家上门询问。这回人家倒是不嫌他个头瘦小了,见了面只问两个问题,首先问多大了,然后问从前干过没有。连续被几家掌柜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后,颜幼卿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因为自己年少识浅,纵然算术文字再好,老板也信不过,不敢任用。他有点无奈,甚至想干脆回头,也像别的苦力一般,围住管事不放,好赖讨份搬运的活儿。个头瘦小不是问题,当场表现一番,不怕没有人要。只是卖力气挣钱太慢,顶多养活自己,其他可就谈不上了。
当初徐文约写下地址的那张草纸一直贴身收在里衣口袋中。颜幼卿并不打算现在去找安裕容。总得多挣些钱,才有脸去见恩人。如安裕容徐文约那般,都是有本事的能人,自己别的忙或者帮不上,至少先把该还的钱还了。
这么一想,颜幼卿厚着脸皮,往下一家寻去。
到第二天傍晚,下河口凡是刊登了招聘广告的商行,叫颜幼卿问了个遍,竟没有一家肯用他。无奈之下,只得回转码头边上。不管怎么说,卖力气总不成问题。他转回到码头空地,才意识到时候不对。干活的苦力们都散了工,招人的管事更不知上哪儿找去。
正踌躇间,忽听有人唤道:“这位小哥!颜小哥!”
回头看时,是一个中年男子,瞧着有几分面熟。此人头顶廊檐下一块牌匾,上书“广源商行”四字。想起来了,这家商行招聘账房,昨日自己曾经来过。
“请问颜小哥,可有了高就之所?”
颜幼卿摇头:“在下尚无托身之处。请问掌柜的有何贵干?”
因昨日回绝了一次,那中年男子试探道:“小哥若不嫌弃,可愿到敝商行试上一试?”
颜幼卿当即应了,入内详谈。他囊中告罄,急于找个地方安身,听对方答应食宿全包,二话不说便签了试用合约。因无保人,只得将马儿押给商行,月俸从十块银元降至八块,也顾不上计较。
做了几天之后,颜幼卿方慢慢摸出其中门道。这广源商行说是聘用账房先生,实际不过寻个码头库房看守。因老板最喜做紧俏货生意,速度快,周期短,出库入库时候不定,看守之人常需帮忙登记点数。商行又有不少洋人生意,不光要能写甲乙丙丁,还要能照葫芦画瓢,描画洋文字母。如此一来,对库房看守的要求就高了。然而通常愿意当库房看守的,难得识文知数。若是登报纸广告寻人看守仓库,那识字的又多半不肯来,故而托辞招聘账房。只是正经账房月俸十五块银元起,绝不会同意蹲守在码头库房里。广源商行的广告登了快一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接待颜幼卿的,是商行设在码头的分店掌柜王贵和。至于商行大老板,则是海津地界赫赫有名的胡大善人胡闵行。胡闵行做生意眼光犀利,动作迅捷。旁人都忙着辞旧迎新、欢庆佳节,他却抓住洋人不过华夏旧历新年的机会,抢先运回几船最时髦的舶来品。新货赶着年后就要面市,码头库房看守却在年前辞了工,这才急忙登报招人。王掌柜本不愿用颜幼卿,奈何生意等不得,勉强抓来试试。谁知越用越顺手。到第二个月,立刻签下长约,工钱也涨到十块大洋。
颜幼卿跟随王掌柜,连轴转般忙了二十多天,起先还有些慌乱,后来便上了正轨。他做事细致踏实,连标注货物的洋文字母也能登记得一笔不落,对于睡在库房隔间亦无怨言,十二个时辰随叫随到。王掌柜心头窃喜,暗觉这回捡着了宝贝。再多考察一段时日,有些Jing细货物的出进,说不定也可能交给这新来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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