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公呈上的碧汤氤氲着热气,缭绕一圈升腾的白雾,犹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老叁,坐。”休沐的最后一日,尚与裴筠庭温存的燕怀瑾被匆忙召至养心殿。“朕唤你独自前来,是想将思量甚久的事情告知于你。”面对父亲肃穆的神色,他直觉此事关系不小。“昔年你母亲初入王府时,朕的处境还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过继至如今太后膝下,皇兄们对龙椅虎视眈眈唯她作告慰。年少凌云壮志,但朕许诺她的事情终究食了言,施以借口肆意践踏她千疮百孔的心,是朕之过。”千帆过尽,他才在儿子身上悟出,原来剑谱的最后一页,是学会天下无双的剑法以后,还要紧握当初陪你练剑那人的手。天之骄子的低头反思,让人难分好坏。为时已晚的补救,当真还能否破镜重圆吗?“老叁,你成长至如今的模样,朕很满意,也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旁的话无需赘述,唯有一点需铭记——来日方长,莫问前程。”他盖上茶盏,“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罢。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生前身后名,便交由后人定夺。“朕已说服你母亲,传位后,边云游四海边寻医治病。弥补遗憾,择日启程。”燕怀瑾不知自己应作何感想,昔年的爱恨情仇,他未知全貌,仅从只言片语中窥见过母亲的苦痛挣扎。然而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既他们愿意放下过往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便是好事。“那儿臣,便预祝母亲与父皇此行得偿所愿。”嘉瑞叁十九年末,太子燕怀瑾正式即位,改元盛祈。册太子妃裴氏为皇后,后宫唯此一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同庆叁日。齐王谋反按律当诛,然其虽误入歧途,却懂得迷途知返,并将功补过,景安帝特赦,封地姑苏,择日前往,此生无昭不得入京。众人皆叹新帝不计前嫌,重情重义。盛祈第一年春,新政颁布,鼓励女子上学读书,考取功名。阅微堂里即将首批结业的女学生们,跃跃欲试,约定着一较高下。裴筠庭身着男装,倚靠门边,遥望她们言笑晏晏的模样,无不感慨。有风呢喃,吹来阵阵柳絮般的雪花。“公子,时辰已到,那边派人来催了。”她颔首,嘴角稍挂无奈。燕怀瑾这粘人劲什么时候是个头。乱琼碎玉在空中纷扬,长阶覆雪,抬头,就见有人身着玉服,同雪景融为一体。他唇边伤口未愈,却仍尽力扯起它:“阿裴,别来无恙。”仅此一瞬,恍若隔世。仿佛一切还没结束,他仍是晔兮如华,温润谦和的齐王。“殿下此行是要与云姑娘同回姑苏去了?”“是。”他低垂的眉睫泛白,凝望拾级而上,来到自己身前的裴筠庭,“阿裴,江南景色如何?”“甚好。”她回道,“姑苏很好,人亦然。”一语双关。燕怀泽心中胀满酸涩,如同咬了口未成熟的果子,泪意排山倒海。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大宴四方宾客,摆狼藉满桌,好不快活,似穿云点水的舟,偶尔路过某一条江河。1或许走过你曾经的路,听檐下雨落在某块你轻盈踏过的石板上时,我才能算靠近你。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2他神情悲戚,看上去要哭了,却仍卑微地恳求道:“阿裴,我能再抱抱你吗?”裴筠庭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这大抵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拥抱。然而他仅疏离地虚揽了一下,便转身告别。那年大雪纷飞,我初次见你,就心生好感。怎料现今我既失去了所有,也再无法得到你。少年总以为生死在一瞬间,好像是天地间最容易的事情,但生死似乎就能决定那点微不足道的故事。历经岁月洗礼之后,才发现生死大事,从来是世界上最难决断与无力的事情。随马蹄声渐起,将失去的魂魄与神思拉回,伴人离去。“阿裴,再见。”道歉漾开,散落风中,没能再绕回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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