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纸板的手稍稍在颤抖,因为我不确定李有珍这种方法是不是真的值得让我期待,是不是真的可以让我重新感受到绘画的那种喜悦。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对这个方法过度期待,结果这个方法失败了,那我又该怎麽办?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吗?」我有点为了反对而反对地质问。
李有珍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想了想,依旧在腿上的那张画纸上涂涂抹抹,「问题能不能解决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因为总得要试了才会知道问题能不能解决阿!
「小田,你很喜欢画画对不对?我虽然不懂得评论,但我从你的作品上可以看到你的用心,可以看出来你有多喜欢画画这件事。你因为不能拿笔、不能控笔而决定不再画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要一个人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事,这从根本来说一点都不合理,而且也很残忍!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要放弃,也不要有任何的理由放弃!山不转路转,既然不能拿笔那就不要拿笔,试试看别的方法嘛!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再次找到最理想的方式,然後继续画下去。」
「……我们?」我掉进了李有珍的话中,越听,就越迷惘。
李有珍笑着说:「是阿!因为我也是这样。小田应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文学院的吧?其实我本来想学的是音乐,但我爸妈说念音乐没有前途,说就算我能撑到毕业,那也找不到工作,到最後一定会把自己给饿si,所以就要我去学语言。
「我一开始当然也很沮丧,可是我不能在学校里学音乐,不等於我不能在学校外学音乐阿!我调整了心态,把音乐当成单纯的兴趣,没想到我爸妈就不那麽反对了耶,反而还很支持我。至於文学院,念了之後也没有我想得那麽糟嘛,就当作是得到额外的技能,其实也满好的!」
「盛谷大学?那种三流的大学能够叫作大学吗?那种大学的文学系念了有用吗?」我不自觉地说出了爸爸曾经跟我说过的话,甚至还有点希望,李有珍会因此受到打击,就跟我一样。
可是李有珍没有,她只是不好意思地耸耸肩,「盛谷大学的确不怎麽样,但至少我还负担得起。」李有珍的口气忽然一转担忧,「如果今天与考试无关,y是要我去念一流的名校,我想我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我很清楚我的程度到哪里,所以要我背着学校的名声、沉重的课业,或者是去面对可怕的竞争力,我一定很快就被冲走,消失在人群里了。就算我毕业了,顶着一个名校的光环,但实际上,我无法在业界拿出符合众人期待的实力和能力,只会平白无故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压力。这样,去念名校,真的有b较好吗?我觉得不会,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不一样,李有珍和我面对这个问题的想法不一样,又或者该说是我,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x。在我因为考上盛谷大学,被爸爸骂得狗血淋头,批评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根本就不会有像李有珍那样的想法出现,当然,爸爸也不会允许我有李有珍那样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有珍说服了,原本只是看着李有珍发愣的我,开始动作了。我的左手拿着装满颜料的纸板,将右手能活动的三根手指各自抹上了不同颜se的颜料,然後,在空白的画纸上,落下了第一画。
因为手指的关系,我画出了一条很粗的线条,这和拿笔绘画的感觉完全不同,不论是这个动作或者是构图的过程,都让我感到非常地陌生,但我也必须要承认,我并不讨厌也不排斥这样的绘画方式。
而我也很快地理解到,按照这种方法,是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画得那麽jg细的,於是我开始动脑盘算着,就像一台相机一样,不停地将我理想中的画面拉远、拉近、对焦、调整,决定我即将画下的宽度与广度。
在主题确定之後,我陷入了疯狂的尝试里,我沉迷,很沉迷。我利用指尖、指腹、指甲,还有手指的侧缘去创造各种技巧,以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要是效果不好,不小心出错了那也没有关系,只要用白se的颜料抹掉就好了,就这样,蓝的、绿的、灰的、黑的,慢慢地填满了我的画纸。
紧绷的双肩松懈的那一刻,我的手沾满了五颜六se的颜料,呼x1还算顺畅,但有点急促。我盯着眼前的画作,看得出来它不再像过去那样jg致细腻了,可是我却感觉得到我的眼球在颤动,因为此刻,我内心的澎湃和过去一模一样,激动、兴奋,难以平息。
李有珍把头凑了过来,发出了夸张的惊呼:「喔——我知道这个!这是那个很有名的虫茧案!可是……」李有珍瘪着嘴,皱着眉头说:「你画的这个场面,是前几天被发现的第三个命案吧?si者是……林辉洋?」
在我犯下虫茧案,看见了一个人濒si的表情之後,就一直很想画下案发当时的现场,也想回头将过去那些脸部空白的si者,画上属於他们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就算画了也画不好,所以我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可是今天我把虫茧案画出来了,这幅画不着重细节,也依旧看不见si者脸上的表情,甚至到卧在草丛堆中,被黑se垃圾袋包裹的林辉洋还只看得见轮廓,但我却很满意,因为林辉洋当下的表情,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了,而我也才知道,那样的表情,根本就不需要出现在画上。
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嗯,是林辉洋。」我说着,也在李有珍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地、得意地笑了。
李有珍很认真地看着那幅画,语气中透露着一些无奈,「虽然在学校常常听说林辉洋的品行不太好,ai打架闹事,又ai欺负弱小,可是看他突然变成了命案的si者,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李有珍碎念一番之後,忽然指着画上的草丛说:「可是为什麽林辉洋的位置是在这里?我记得新闻说林辉洋是从中央大湖被捞上来的,他好像是被丢进湖里淹si的吧?」
「不对。」我也指着画上的草丛说:「这里,才是第一现场。」
李有珍惊讶地看着我,天真地说:「真的?这是最新的消息吗?我没有注意到这一段耶!我这两天都没有时间看新闻,可能是我错过了新闻的报导。」李有珍ch0u走我腿上的画纸,拿到一旁去晾乾,接着又换了一张新的给我,「不过小田你真的很厉害耶!就算不拿笔,也可以把图画得这麽好,果然很有天份。你看如果你就这样平白无故放弃画画的话,不是很可惜吗?」
想到现实的情况,我不禁冷嗤:「怎麽可能会有人觉得可惜。」
「有阿!我就觉得很可惜阿!」李有珍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只是一边嚷嚷,一边也把自己腿上的画纸换过新的,「好啦!那我们接下来要画什麽呢?不然小田你教我画画好不好?教点简单的就好了,反正太难的我也画不出来,哈哈……」
李有珍爽朗的笑声x1引了路人的注意,他们在经过的时候会不停地打量我和李有珍,看看我们席地而坐、满手颜料,还有到处飞散的画纸,最後留下异样、讨厌,或者是无法认同的眼光。
但奇怪的是,我居然不那麽在乎了。我不再为了那些眼光里的情绪感到畏缩和不安,我只是跟着李有珍的笑声,让自己沉浸在愉悦的气氛里。
我也想笑,我也想……和李有珍一起大笑。
去学校上课原本只是一种不得不的惯x,但现在对於这件事,我投入的情感是积极与期待,甚至我所拥有的情绪还在这两者之上,应该可以说是「喜欢」了。
我喜欢去学校,我喜欢去上课,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从来都不会认同的事,可是眼下的情况就是如此。我喜欢在学校里面到处寻找李有珍的身影,喜欢和她不期而遇,喜欢看她笑着和我打招呼,喜欢让她填满我所有的视线,彷佛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稍微脱离这个吵杂的环境,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感觉到重视。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和李有珍中午都会一起在学生餐厅里吃饭。如果她b较早到就会替我占位子,如果我b较早到就会替她留位子,就这样,我再也不是一个人吃午餐了,再也不是这个学生餐厅里看起来特别奇怪的人了。
但偶尔,还是会有突发状况。
「小田!这边!」李有珍像平常一样在学生餐厅里呼唤我,只是今天,她的身旁还坐着另外一个nv生。那应该是王巧芸,我常常听李有珍提起她,但和她见面,今天却是第一次。
我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开始其实不太在乎王巧芸的存在,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去找李有珍,和李有珍一起吃饭,但很快地,我就从王巧芸的眼中发现了厌恶和排斥的视线,这让我很难不去在意她。
李有珍正笑着跟我招手,意示我赶快过去,可是我的脚步走得很慢,因为我越靠近她们,那种压迫的目光就越强烈。我看着王巧芸拉住了李有珍的手,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似乎是在制止她叫我,当我往前多走几步之後,我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王巧芸没有降低音量,就像是要故意说给我听的一样,「你g嘛叫他阿,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奇怪吗?少跟那种人来往b较好吧!」
李有珍笑着挥挥手,反驳王巧芸的说法:「我要叫他一起过来吃饭阿,我们这里还有位子不是吗?而且小田只是b较内向,不会很奇怪啦!我跟你说喔,他画画超厉害的,你可以和他聊聊,有空也可以看看他的作品!」
王巧芸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像是在反抗般拉高了音量,也泄出了脾气,「哼!画画超厉害又怎麽样?我又没有兴趣!我不想跟他聊天,也不想看他的作品,还有,我就是不想跟那种人一起吃饭!你要叫他来的话,我现在就走喔!」
李有珍被那样的反应吓到了,但还是好声好气地问:「你怎麽了阿?为什麽这麽不想跟小田一起吃饭?」
王巧芸除了不悦,还多了一些鄙视和气愤,「你不知道他之前被林辉洋盯上吗?会被林辉洋盯上的人,八成不是坏人就是怪人,而且看他一副怪里怪气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没有朋友。都没有人想要靠近他、和他当朋友了,你觉得我会有想跟他一起吃饭的想法吗?我连跟他一起待在这里都觉得不太舒服了,都不知道这里的空气是不是被他w染了!」
李有珍的眉头一皱,脸se突变,竟然难得地生气了,「喂!你怎麽这样说话!你认识小田吗?你有好好跟他聊过吗?如果没有,你为什麽要这样说他?你有想过小田的心情吗?」
王巧芸不甘示弱,一个拍桌就起身反问李有珍:「喔!他的心情怎麽样关我什麽事阿?你又是怎样?现在是为了他在跟我大声说话吗?」
李有珍气鼓着一张脸,试图讲道理:「我没有要为了谁跟你大声说话,我只是就事论事,今天就算对象不是小田,你也不应该这样说话阿!如果有人说跟你待在同一个空间很不舒服,这里的空气都被你给w染了,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很难过,是不是也会觉得心情不好?这就是小田的心情阿,你说出这些话之前难道就不能多想一下,多顾虑一下吗?」
王巧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有珍,然後像是暴发似地咆哮:「顾虑什麽阿?李有珍!你今天是吃错药喔?我难得有时间跟你吃一顿饭,结果你现在为了袒护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处处针对我,是打算跟我连朋友都不当了吗?好阿!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你ai跟他吃饭就跟他吃,我看你这顿饭能吃得多开心!」
说完,王巧芸气呼呼地甩上了椅子,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生餐厅。
在人声沸腾的学生餐厅里,这样的音量,这样的争执根本就不会引起谁的注意。我看着王巧芸的背影,直到她转弯,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这段期间,我都不停地在心里绞杀她,因为我知道她不懂,不懂那些言语的束缚感,不懂她要为刚刚说出的那些话付出多大的代价。
但我没有追出去,我选择留在李有珍的身边。
我端着餐盘,愣愣地伫立在原地,故作尴尬地看着李有珍说:「我害你和你朋友吵架了吗?」
李有珍看起来有点无奈,但还是替我开拉一张椅子,「你快坐,不用管她。这件事是她有错在先,她的想法和态度本来就不对,我不能为了讨好她去跟她道歉,而且如果她一直不懂得反省,y要拿这件事跟我生气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但这样没关系吗?你不一定要跟我吃饭不是吗?」我眨眨眼,刻意透露出一些内疚。
「我也不一定要跟她吃饭不是吗?」李有珍一边笑着,一边把桌上的饮料移动到我面前,「这杯是给你的,我刚刚没课,所以就先出去买饮料,不然学生餐厅卖的饮料都没有味道,要花钱好像又很舍不得,哈哈……」
一杯饮料就转移了李有珍的注意力,她没有沉浸在因为和朋友争吵而导致的坏情绪里,没有因为这样对我改变了说话的口气,更没有因为朋友对我的偏见,就对我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可是在李有珍这麽多的表现中,最令我感到安心的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对我保持着一样的心态,她理解我,愿意替我说话,甚至还为了我大声地反驳那些轻蔑和冷漠。
我觉得我自己被认同了,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会认同我,居然有人会想要与我为伍,我为此稍稍地抿起了唇,开始拥有了一点点的微笑,属於我自己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一顿午餐,我吃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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