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书去的时候提着几袋菜,在南理门口的小超市里买的。
刘老师教的是高一,离大门近些,他便直接带着菜去了办公室,恰好老师这会没课,忙起身招呼他把菜放下:“怎么买这么多,拿着也不嫌累。”
赵锦书向办公室的几个老师一一打了招呼,老师们也都笑着招呼了几句,便继续埋头批改作业或是写教案了。
老刘笑的牙不见眼,大声问:“诶,锦书啊,我这年纪大了,一下忘了,你考的什么学校来着?”
他这么笑,赵锦书也带着笑意,老老实实答了:“南荀理工大学。”
老刘笑的更欢了:“哦——南荀理工啊,考的一般嘛!”
赵锦书只笑:“是,辜负老师的教导了。”
老刘说:“没事,南理也是个不错的学校,哦对,南理是几本来着?——”
那头果然有老师憋不住了,笑骂着丢过来个纸团:“老刘够了啊,再嘚瑟回头查你们卫生区去。”
刘老师这才“嘿嘿”一笑,和赵锦书说:“你之前不是说来找人?人在432班,叫林野,回头干脆把人家一起带过来吃饭吧,老师家在哪还记得吗?”
赵锦书说:“记得的。”
老刘说:“我想也是,过年还来过的,年轻人记忆都好,不像我老了,诶对了,你考的什么大学来着?”
办公室里又是一片笑骂。
赵锦书来之前和徐耀洋说过,这会是下课时间,高一楼下栏杆处趴着几个男孩。徐耀洋看见他,眼睛一亮,两手一撑栏杆起来,冲过来,又矜持又造作地把脚步停了,张开了双手,昂着下巴,神气的模样。
赵锦书看的好笑,也张手抱住了他,徐耀洋瞬间破功,脸上笑嘻嘻的,动作黏黏糊糊地往他身上拱。
赵锦书忽然很后悔没给他带礼物。
他抱了这么一会,旁边已经有人好奇地看了起来,赵锦书拍了拍他的头,徐耀洋就笑着把人放了。
徐耀洋说:“你找谁?哪个班的?我带你。”
赵锦书说:“432班,林野。”
徐耀洋刚刚还笑着的脸顿时垮了,炸毛:“你找谁?你再说说你找谁?”
赵锦书说:“找林野,你们俩关系不好?”
徐耀洋咬牙切齿的:“何止是不好,非常不好,特别不好。”
赵锦书捏了下他的脸:“那你先去和朋友玩,我待会回来找你。”
之前那几个男孩好奇地看着他们,大概在看徐耀洋什么时候有空,回来继续一起玩。
徐耀洋说:“那不行,林野坏得很,我怕你被他吃了,得和你一起。”他说着朝几个男孩子摆了摆手,那几个男孩便不再等他,自己玩去了。
赵锦书只得被他拉着手往一楼中间的教室带,他看小孩不开心,握着的手就没松,一路的同学看到了,好奇问:“徐耀洋,这是你哥吗?”
徐耀洋把问题抛给赵锦书:“你问他。”
赵锦书说:“是。”
徐耀洋的朋友也嘻嘻哈哈的:“你哥长得真帅,你们家基因真好。”
徐耀洋挑眉:“关基因什么事,我眼光好。”
赵锦书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牵着人走了。
到门口的时候手也没松开,徐耀洋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扬声冲教室里喊:“林野——”
没人应答。
赵锦书对他俩的关系有了一定认知。
又叫了一声,教室里的人几乎都看了过来,赵锦书看到一个男孩忽然站了起来,快步往门口走来。
男孩在夏天也穿着秋季校服外套,拉链拉到翻的标致的领口处,衣服干净整洁,材质大概是因为洗的勤柔软了许多,带着人也显得柔和许多。
但等人近了,又觉得这人的气质并不需要衣物来衬托,剪着清爽干净的发型,脸也是白白净净的,很符合大众印象中文静尖子生的感觉。
赵锦书之前心里那个模糊的形象被划掉,转而被面前的人取代。
其实有点出乎意料,从徐耀洋的角度来看,少年怎么都不该是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
男孩大概一米六多,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很乖巧的样子:“你是z吗?”
赵锦书看着他说:“是的,我叫赵锦书,就是和你通信的z。”
徐耀洋没想到他还特意剪了头发,在旁边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不甘愿地握紧了手。
赵锦书回握了几下安抚他。
男孩似乎没有发现他们握着的手,在确认身份后放松了许多,但仍是那副很乖的样子,认真回他:“我叫林野,也是和你写信的l,谢谢你愿意过来看我。”
哪怕这是林野自己的要求。
赵锦书说:“不用客气,我来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林野说:“那我也要谢谢你。”
赵锦书面色柔和许多:“我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中午有空吗?。”
林野说:“有的。”
赵锦书说:“我看你们快上课了,那先不打扰你了,中午见。”
林野说:“好,中午见。”
赵锦书就不再说别的了,和林野道别,被徐耀洋牵着往外走。
林野看着他们一起离开,目光终于从和赵锦书的对视中挪开,有点呆地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或是在想什么。
徐耀洋拉他出了教学楼,在外边的小花坛边站定,问他:“你要和林野谈什么?
赵锦书说:“一些关于专业的东西。”
徐耀洋郁闷:“怎么谁都和你谈这个,要不我以后也学计算机?”
他是随口一说,赵锦书也没有在意,这会快上课了,徐耀洋要往回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给了一个飞吻,赵锦书看的好笑,目送他离开。
再回神,和站在教室门口的林野对上了眼。
少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往这边看了多久。教室外边的走廊是有太阳的,他穿着那身校服,一半身体在阳光里,忍受着太阳带来的炽热。
这天气的热意明明让人无法忍受。
林野朝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这动作实在很乖,让人联想起海獭洗脸的样子,认认真真地、一下一下的。
赵锦书也冲他摆了摆手。
教师宿舍楼在学校深处,徐耀洋去和朋友吃饭了,赵锦书领着林野往人工绿化林里走。
因为南荀一中占地面积很大,这一段路也很长,地上一片斑驳的树影,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只有偶尔几声鸟叫和不知名昆虫的叫声,最后穿过这段长廊的时候,盛夏的阳光一下全倒了下来。
赵锦书问他:“会不会热?”
林野说:“不热的。”
他畏寒,对热度不如常人敏感,校服外套里边又是网面的,穿着也不会太热。
赵锦书说:“前边那栋就是老师家。”
之前买的菜被分成了两份,里边较轻的小葱和菠菜由林野提着。去别人家做客空着手总归是不好看的,尤其是在提满了东西的同伴的衬托下。
饶是如此,也担心少年走了许久心躁,“快到了”这种话是没有必要的,不如直接说出剩下路程来的有效。
林野“嗯”了一声。
赵锦书看见他黑黑的发顶,男孩远比信里话少,他也不是多话之人,一路只有楼道回荡的脚步声。
楼梯拐角处堆着煤块,没有装修的窗沿种着几盆芦荟和花状的多rou,更多的赵锦书叫不出名字,有几盆开着花。
林野其实很少见这样的场景。
小时候他住在宽敞的大院里,等到他有条件从院里搬出来了,这样的楼已经少了很多,也不再匹配他的经济水准。
可赵锦书明显对这里很熟悉,在几乎一样的场景里反反复复,他们在上楼,又好像在原地踏步。
赵锦书走到一半,想起了什么:“老师家在五楼。”
走这样重复的、不知终点的路容易让人不耐,他自己习惯了,便下意识以为这路并不长的。
林野问他:“你常来吗?”
赵锦书“嗯”了一声。
他在面对不熟的人时表情不怎么明显,堪称眉目冷淡,话也少,所以总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林野知道赵锦书不是,但他自己也不是多话的人,他们以前的相处也是安安静静的。
师娘给他们开了门。
女人招呼着他们把菜放下,乐呵呵地叫人坐下:“我下午有课,中午只能随便炒点,你们别嫌弃。”
她说的客套话,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把菜拿进了厨房洗着,问赵锦书:“老刘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赵锦书说:“有人问问题,老师让我们先回来。”
师娘就“哦”一声:“那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锦书你带同学先看电视,看什么自己调。”
赵锦书自然不可能让师娘独自在厨房忙碌,他问过师娘后,把中午要做的菜拿了篓子去洗,不忘从旁边拿了个蒜头给跟过来的林野。
林野就站在他旁边剥蒜。厨房不大,一下又显得拥挤很多,赵锦书就把林野支出去,让他慢慢弄。
师娘握着锅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锦书大三了吧?”
赵锦书说:“是,马上大四了。”
师娘说:“大四还有课吗?还是就找实习?”
赵锦书说:“学校没有安排课程,大四主要是实习。”
师娘翻了两下菜:“还早,慢慢找不急。”
赵锦书说:“已经找好了。”
师娘失笑,把菜盛了放一边:“老刘跟我说过,你做事总这样,那回头大四了是不是工作都找好了?”
赵锦书也笑了起来:“确实是找好了。”
师娘吃了一惊:“这么快?做什么的?专业对口吗?”
赵锦书说:“对口,自己创业。”
坐在沙发上剥蒜的林野忽然停了下来,有点愣怔地抬头。厨房门是开着的,所以他能轻松看见里边站着洗菜的男人,对方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在和师娘聊天。
……
林野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回信了。
他掰着指头数着上次收到信的日期,一周,两周,一个月,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大概是收不到回信了。
其实应该习惯的,所有的回信最后都会断掉,就像那些人和他的关系,本就是萍水相逢,像水滴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最后又归于平静。每一滴都是意外,但最后的结局都是定数。
可是心底总有些失落,大概在每一滴水珠归于平静前,人们总觉得它会是不一样的。
孤儿院孩子们有时候会吹泡泡,一大片的彩色的泡泡球,像最有气势的军队那样,浩浩荡荡向空中进发,然后被阳光扎破,连声音都没有地消失。
那么大一片泡泡,最后一个都不见了。
林野捧着一堆信,然后将它们锁进了柜子
……
初创公司永远有做不完的活计,偶尔大家忙得难受了,也会开玩笑抱怨几句为什么不去老老实实当社畜。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总能引起大家的笑声,等笑过了,大家又继续做着手里的工作。
他们很快接到了第一个项目,为一个公司开发一个办公软件。
过程其实很顺利,大家是新手,但都具有一定的的能力,等到快做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找地方准备庆祝了。
但这时候经验不足的弊端暴露了,因为沟通并不充分,最后在最基础的用户需求上出了问题。他们不能责问客户为什么不一早讲清楚——当然这么做也没用。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还能忙里偷闲抱怨几句,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加班下,连笑闹都成了奢侈。
更糟的是,截止日期将近,bug却不连断,最后整个系统都是一片红色的“error”。
生活没有奇迹发生,他们还未开始,就出现了信誉危机。最后解决的时候,所有人都如获新生,跃先像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洗礼。
自然是顾不上什么信的。
人们常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于是在经过21天的昼夜颠倒后,赵锦书养成了不回信的习惯。
……
手上的蒜头放了几天,皮一撕就掉,林野撕着蒜头的皮,目光落在地上。
林野认识他很早,可是他们相识的时候太晚,他对赵锦书所知甚少。
他拿着重生的剧本,却连赵锦书这年发生了什么都不得而知,当年信件断掉的原因也只能根据时间大致推测。
林野忽然很想看看他的脸,所以他把手里的蒜头迅速剥成完全光溜的蒜瓣,拿着蒜进去递给赵锦书。
旁边师娘正说着话,看到他进来道了声谢,又继续和赵锦书聊天:“公司做什么的?”
这时候刘老师刚好回家,听到了这句,乐呵呵问:“什么公司?”
师娘擦了下灶台:“锦书要创业,我问他做什么打算。”
刘老师吃了一惊:“创业啊,可以哟,做什么?”
赵锦书说:“搞游戏开发的,和宿舍的学长谈过了,比较有可行性。”
刘老师顺手端起灶台旁的菜碗,站在那不动了,皱着眉,思索什么的样子:“搞游戏……你家里能同意嘛?”
赵锦书说:“还没和家里说。”
他说话和和气气的,脸上也是淡淡的,站在那洗着菜,可这话一出口,怎么也不像真正好脾气的、要和人好好谈谈的样子。
他们就不谈这个话题了,转而说起的学生,笑着谈当年的趣事,和现在他们看不懂的那群孩子。
林野的话很少,赵锦书有求于他,但也不会刻意去逗着他说话,所以直到饭吃完,两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学校中午是有午休的,赵锦书自己也有午休的习惯,之前的事情还没谈,就在老师家休息一中午。
老师住的是学校分配的房子,房间并不多,家里只有一间空房。师娘铺了层席子,赵锦书在一旁侯着,师娘问林野:“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吧?小野午休吗?”
林野说:“午休的。”
他话少,人看着乖巧,成绩又好,是老师偏爱的学生。师娘又问:“那中午和锦书睡老师家吧?等打铃了回去上课。”
老师自然不会觉得两个半大男孩子睡一床有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地这么安排着,得了林野的同意便回去休息了。
床是一米八的,旁边放了台小风扇,看装潢很明显是女孩子的房间。
赵锦书把风扇打开,转头和林野说话:“你睡哪边?”
小风扇在里边,长辈的观念里对着吹对身体并不好。
林野说:“都可以的。”
赵锦书自己就走到里边躺好,手安稳地放在腹部。
老师不觉得两个男孩子会有什么需要避嫌的地方,赵锦书自己也不好和人说他那微妙的取向,只能在躺下时往里边靠,尽可能贴着墙。
躺的板板正正,木乃伊似的。
林野也乖乖躺好。
但赵锦书自己贴着墙边,离风扇太近,小风扇的风被挡了大半,林野睡了没一会就出了汗,撑起半个身子去弄风扇。
动作被刻意做的很明显,赵锦书被这动静惊醒,看见身上突然多了个少年。
少年脸颊有些发红,鼻尖挂着汗珠,脸颊两侧连带着发梢也是shi润的,因为用力撑着,嘴轻轻抿着,挤出点rourou的弧度。
视线逐渐聚焦,还能看见少年脸上的绒毛。赵锦书不自觉皱起眉头,往旁边避了避,因为刚睡醒嗓音还有点哑:“做什么?”
少年没想到他会突然醒的样子,低头和他对视,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有点热,吵醒你了?”
赵锦书转头看风扇,发现风确实被自己挡了许多,低声说了句“抱歉”,把风扇垫高了一点,问林野:“现在吹得到吗?”
林野说:“吹到了。”
赵锦书困意上来了,又闭了眼:“要是我还挡了风,可以叫我。”
林野就笑着说好。
赵锦书很快入睡,自然不知有人不需要午睡,甚至能拿一个中午的时间看他。
林野侧躺着,调整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把呼吸尽可能地放的很平,缓慢又悠长。
林野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眼底总有一抹淡淡的青灰,睡眠很浅,一点轻微的动静就醒。林野怕他突然醒来,只敢在旁边悄悄地看。
和记忆中有些不太一样。
那抹青灰不见了,眼下是健康的、皮肤的颜色,眼角也光滑很多。
赵锦书不太爱笑,眼角的纹路不如常人明显,但年纪上来了,又过于Cao劳,难免会有几条浅淡的纹,平时不显,偶尔笑起来能看见。
他怎么会迷了心窍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算生活呢?明明对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会老去,会经历人类都有的生老病死。
林野很想碰一碰他,像他们之前睡觉那样,不做爱的时候会互相拥抱,不会过于紧密,都穿着柔软的睡衣,只松松抱着,林野喜欢埋在他的胸口,把整张脸埋进一个小小的空间。
那会让他觉得很暖和。
理智告诉他赵锦书的睡眠很浅,他应该老老实实躺好,可身体总是不安分地想要再接近一点。
他小心地控制着挪动的幅度,离记忆里的怀抱近了许多。最后一步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可能的范围里被无限拉到最近,林野仰头便能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颈部。
林野觉得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在经历过那些日子之后。
但是他又不能睡觉,因为这样的时光是少有的,等到这个中午过去,他估计又很难见赵锦书一面了。
他在这样的矛盾里纠结,然后被旁边的动静惊了一下。
赵锦书忽然动了。林野呼吸停了一瞬,那一刻他想到了徐耀洋上午靠在赵锦书身上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很亲昵,林野本就失了先机,再被赵锦书发现他的心思,恐怕之后都很难见面了。
好在对方没醒,大概是被风吹的凉了,掖了掖被子,然后翻了个身,突然和他面对面了。
大概是因为这边更暖和一些。
可林野的心就此乱了,按理说不该的,他不是真正的十六七岁的愣头青,和对方也谈过一场几年的恋爱,他们甚至做过更多更亲密的事。
可他们毕竟经历过一场死别。寻常的分手只会让人觉得遗憾,到人死了才真正意识到失去的滋味。
他看着赵锦书疏朗的睫毛和底下投射的一小片Yin影,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又过去了些,打破了那条他给自己划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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