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竖了一道绘着千里江山的宽大绢帛屏风,将酒桌和琴案隔开,是以琴师从侧门入座的时候,席间只看得见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然而只这一眼,来人的风姿仪态,就已经让不少人有些见识的人看出不凡——七先生自小跟着二爷在大帅身边长大,养出来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荀七见人来了,笑眯眯举起酒杯提了新一轮酒,却没有介绍的意思。其他人见状,也就按下好奇,专心喝酒吃菜。
酒席过半,热菜均已上齐,甘美辛烈的名酒琥珀光空了数瓶,众人喝得放松,气氛愈加活络起来。机密虽不敢提,但新结的两个大案毕竟还热乎着,几个职衔稍高些的军官就轮流来敬荀七,不免又夸了几句长官明察秋毫、临机决断云云。
杨庭绪新调到信调局不久,与三组其他人还不太相熟,在一片觥筹交错中抽出闲暇来,便凝神多听了会儿琴曲。这一听,就叫他听出了不少味道。屏风后新换的琴师技巧娴熟,指下琴音清透舒畅,颇见大家气象,远非寻常侍酒可比。却还不止于此,追随着席间的气氛,那琴师从《酒醉》弹到《鹿鸣》,选曲已见了几分意趣,待这边说到战事的时候,他更是指下一变,原本欢快的宴乐圆融地接进了坊间极少流传的《秦王破阵曲》,曲音灵动而气势雄浑,金戈铁马铮然在耳,把酒宴的气氛推到了又一重高chao。
待琴音渐收,杨庭绪忍不住暗暗道了声好。他挽起袖子,擎着酒杯走到荀七身边,诚心实意地夸赞了一番长官请来的琴师果真不同凡响,言下满是好奇之意。
荀七与杨庭绪碰了一杯,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在捧场应和的一桌人脸上一扫而过,嘴角弯起来,冲着琴案的方向招了招手。
隔着一扇屏风,要看清这边的动作本不容易,但荀七刚放下手,屏风后的人就立刻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被引着纷纷看过去,就看见那琴师快步走到屏风边,先在架上摆的水盆里净了手,又用毛巾细细擦干了手上的水渍。酒桌上只看见屏风上映出一个轮廓挺秀的剪影,侧面则堪堪露出一截月白色的广袖来。
这一个犹抱琵琶的亮相虽只短短数秒,却成功勾起了不少好奇心,一时间推杯换盏的热闹都静了下来。
屏风后转出的人对众人的目光恍若未觉。与老练的技艺比起来,他的脸显得过分年轻,乌黑的头发留得略长,柔顺地垂落下来,点漆似的双眸灵动生辉。他身上穿着件颜色渐变的飘逸长衫,素色环带勾出劲瘦的腰身,像淡蓝天空上的一抹流云,衬得整个人格外秀逸潇洒。更难得的是,他身姿笔挺,迈步间仪态优雅从容,同之前众人见过的那位琴师相比,更显出几分仿若天成的贵气来。
离屏风坐得最近的是向来爽朗张扬的彭玉。他看着来人眼前一亮,被酒色染得酡红的脸上堆出满脸笑意,拿了只新酒盅斟满一盅,乐呵呵地站起来端着酒盅伸出手,就想借着近水楼台,先同这位年轻俊秀的琴师对饮一杯。谁知那琴师却不买账,只向荀七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低低垂下目光,目不斜视地路过众人,径直走到了荀七身旁。
彭玉僵着胳膊竖起眉头,转过身就看见那琴师极其自然地挽起袖子,弯腰为荀七蓄满刚刚饮尽的杯中酒,接着毫无停顿地屈膝跪了下去,双手把酒杯奉到荀七手边,垂下视线恭敬地叫了声“主人”。
时下贵胄之家虽不乏家臣下仆,但仅见面添酒就带着这么大的规矩,就不是寻常仆从的礼数了。再联想到七先生平日周旋欢场时的做派喜好,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荀七把人叫来本是心血来chao,没想过在大庭广众下为难,这会儿见奴隶恭恭敬敬守着礼数,一副对周遭视若无睹,眼里只有主人一人的模样,倒觉得有趣。他接过酒杯放到唇边浅啜了一口,看着桌边众人各异的神色,轻轻笑了笑,冲着奴隶勾了勾手指,随手把还盛着大半杯酒水的杯子放到人手上,指着彭玉的方向笑道:“人家敬你酒呢,别这么不知礼数。”
“是,主人。”跪着的人随着主人的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来,双手接过酒杯,神色淡定地稳稳迈步走到彭玉身边,深深弯腰压低杯口与彭玉碰了一杯,“是玲珑失礼了,请先生见谅。”
彭玉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只略伸了伸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玲珑饮尽了杯中酒,方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他没搭理奉命前来敬酒的奴隶,踱着已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荀七的座位边,抬起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亮起杯底,大着嗓门道:“长官,您可真是好艳福!”他瞥了已经沉默着重新跪回荀七身边的奴隶一眼,嬉笑着续道:“什么时候您房里藏了这么个多才多艺的美人?今日才让兄弟们见识!”
荀七叠起双腿,胳膊架在椅背上,接过奴隶重新换上的酒杯随意抬了抬,侧头看着彭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喜欢么?要不送你玩几天?”
坐在荀七右手的徐方见彭玉言谈举止颇有些轻佻,心口就是一跳,这会儿看见荀七貌似如常的笑脸,伸出去拉彭玉的手果断换了个方向,拎起酒壶给自己又添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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